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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文身-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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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告诉父母。
  父母不知道我的情况,还以为我还在正常上班,向着成为一个小科长的目标努力。
  他们很少过来看我,只是偶尔会打一个电话,告诉我应该好好吃饭,及时增减衣服。
  他们生下我来好像就是为了有个东西可以让他们牵挂,而这个被牵挂的东西可以称之为儿子。
  他们对此表示满意。
  我,一个合格的儿子,没有成为强奸犯,没有诱奸未成年少女,没有罹患不明疾病,没有吃喝嫖赌,没有打架斗殴,没有醉生梦死,小时候受到欺负只会忍气吞声,睾丸激素一直没有分泌不会为女生大打出手或是蠢蠢欲动,长大后肢体健全没有留下残疾,如今在文化馆做资料员,这是一份没有前途的职业,却能获得养老保障。
  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合格的儿子。
  他们似乎打定这样的主意,生下来就是为了看到我平平安安地死去。
  但他们连这样的愿望也不能满足。
  我不想让我的生物学父母彻底失望,打定主意不告诉他们。
  在我看来,失业和性无能一样,都是见不得人的丑事。
  从上大学的时候起,我就一直认为自己最好的职业是作家,并且一直在向成为一个作家的方向努力。
  像很多青年人一样,我也梦想成为一个文学青年。
  但我不知道,成为作家是一个颇为艰难的过程。
  很多人读了一辈子的书,像一个书虫,但他最终没有成为作家。
  那是因为他们读了太多的书。
  那些书纸页飞舞,像一团团白色的粉蝶钻进人的脑子。
  它们没有随遇而安安身立命,却在里面交配。
  那些一粒一粒黑色的文字就是它们产下的卵。
  那些文字在人的脑子里面孵化蠕动,让人头痛欲裂却无计可施。
  他们不知道,作为一个文学青年,这是最为艰难的一个阶段。
  一旦这个阶段安然度过,那些卵就会变成蝴蝶一样的灵感,从脑子里翩然而出。
  但这个过程又很凶险,一旦这些蛹死在你的脑子里,那就是一场灾难。你的脑子会被这些文字充斥和填埋,变成一个垃圾场,到处都是死去的偏旁部首。
  下岗之后的那段时间,我就处在那样一个尴尬的阶段。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成为一个作家,总是很迷惘。
  ——我曾正步走过广场,剃光脑袋,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
  我连这样的句子都写不出。
  如果连这样的句子都写不出来,我想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作家。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如果不能燃烧激情,那我就浪费生命。
  我似乎读到过这样的句子,于是我身体力行。
  我呆在家里,哪都不去。
  除了上网、读书和写作,我没有别的爱好。
  即使上网,我也从来不和人聊天,也不会玩网络游戏。
  我喜欢在网上潜水。
  我常常几个小时都坐在电脑前,看着那些垃圾资讯。
  我的脑子被那些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我在思考,存款的数目却在一天天减少。
  那时候,除了叶雾美会过来看我,我丧失了与世界的对话能力和热情。
  叶雾美来的时候,我正在装模做样地写东西。
  ——大师,你在干嘛?
  叶雾美一边脱下外衣挂在衣帽钩上一面问我。
  每次看到我,叶雾美都会称我为“大师”,也许是看我每天都正襟危坐的缘故。

  爱无能(6)

  ——我在写小说,历史小说。
  我说道。
  ——那倒很有意思,拿来看看。
  我把写好的稿子递过去。
  ——《观公孙大娘舞剑》?公孙大娘是谁?
  ——是唐朝的一个女武术家。
  ——和薛涛一个时代?
  ——大概差不多。
  ——那还有点儿意思。
  叶雾美看了起来:
  “公孙大娘舞剑的时候,
  杜甫和其他嘉宾一样,
  都战战兢兢全身赤裸。
  那柄长剑不断在他们的下身划出完美弧线,
  带来一阵凉意。
  杜甫很明白:如果不歌颂,那就意味着阉割。
  他哆嗦着拿起笔来,开始写《观公孙大娘舞剑器》。
  那天参加的嘉宾很多,而且大多数都在诗坛小有名气。
  他们后来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穿上衣服后,他们溜得比兔子都快。
  也许是觉得丢人。”
  ——这个小说写的还不错。
  叶雾美咂着嘴说。
  ——顺便问一声,这是小说么?
  ——应该算是小说。
  我客气地答道。
  叶雾美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就像每天早上店铺惠顾的第一个顾客,得罪她不是个好兆头。
  我轻微有些迷信。
  ——还有没有?
  ——还有一篇,不过还没有写完。
  ——拿来看看。
  我打开塑料文件夹,把一份手稿递过去。
  ——还没有起名字?
  ——大概叫《秦殇》,还没有想好。
  叶雾美看了起来:
  “秦始皇死得很安详。
  关于身后之事,他没有忧伤。
  他只知道,皇陵早已建成,就等着他进去填充。
  李斯会妥善处理他的尸体。
  赵高会痛哭流涕。
  作为千古一帝,他有绝对的信心。
  他的灵柩会回到故乡,带着无限荣光。
  如果不能被很好的埋葬,他想:
  秦国人民也不会答应。”
  叶雾美看完之后没有说话。
  ——这是一首比较长的作品,我准备写三年,但现在只写了很少的一部分。
  我有些心虚地说。
  ——会有人买这种小说?
  ——目前还没有。
  我实话实说。
  ——那小说家靠什么活着?
  ——思想和良心。
  ——思想和良心能换粥喝?
  ——不能换粥喝,偶尔可以换洗脚水喝。
  叶雾美做了一个恶心的表情。
  ——这是什么?
  她突然问道。
  我接过稿子看了看,上面有一个淡黄色的痕迹。
  ——是蟑螂的尸体。
  我实话实说。
  ——快拿走,你可真够脏的!
  ——你还没看完呢!
  ——我才不要看蟑螂的尸体!
  叶雾美喊了一声,一下子变得意兴阑珊。
  为了鼓励我的写作,让我用“灯光漂白四壁”,叶雾美送了一个台灯给我。
  她很喜欢企鹅,所以那个台灯是企鹅的形象。
  叶雾美像喜欢企鹅一样喜欢诗,尤其喜欢于坚的诗。
  她曾经给我背过一首:
  “听见松果落地的时候,
  并未想到山空松子落,
  只是噗一声,
  看见时,一地都是松果,
  不知道响的是哪一个。”
  她故意用椒盐味道的四川话来背,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在于坚的启发下,她还写过一首企鹅诗:
  “一只企鹅,想要自杀。
  她觉得世界上最恐怖的就是炎热。
  于是她抱定必死之心,走向烈火。
  她从火焰的另一边走出,
  却发现自己变成了烤鹅。
  香气四溢,浑身滋滋冒油。
  企鹅走在大街上,
  诅咒着狼狈不堪的生活。”
  我觉得她写得很好,比我写的要生动得多。
  叶雾美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手里翻着一本书,把头枕在我的肚子上。
  她似乎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不怕我攻城略地。
  她的头发散发出一种馥郁的香气。
  在我的心里,有一种可以叫做爱情的野心正在滋生。
  虽然我是一个“爱无能症”患者,但我还是一个生命。
  我把手伸过去,抚摸着她的脸庞。
  她把书放下,抓住了我的手。
  在她的带领下,我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像浅浅的河水流过裸露的砾石。
  在水流的激荡下,那些砾石发出了欢快的歌唱。
  我们就这么一直躺着,从黄昏躺到了夜幕来临。
  她从床上起来,要回家报到。那时候,他的父亲还没有去世,对她关得很严。
  她没有开灯,在黑暗里整理着她的头发和衣服。
  我从后面抱住她。
  我们的脸贴在一起。她的脸是滚烫的,像喝了酒一样。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就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没有让我去送她。
  从我的家到她的家,大概需要走一千六百多步。
  等她到家,想必脸上的热度也会散去,不会让家人看出端倪。
  我站在阳台上抽着烟,看着她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入了梧桐树的阴影之中。


  第二部分

  父亲之死(1)

  何地我自己将怎样死去
  枯燥的质询
  死亡与垂死的恐惧
  重新在攥取和战栗中闪现
  ——菲利普·拉金
  我在高架桥下面坐了很长时间,才向家里走去。
  走过叶雾美家原来住的那栋小楼的时候,我发现院门开了。
  叶雾美和母亲搬走之后,这个地方就一直空着,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人进出过,活像一个鬼屋。
  我走进院子,发现房子正在进行重新装修,到处都乌烟瘴气。
  看到我衣冠楚楚,工人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人来问我有什么事。
  我进了楼下的客厅。几个人在用凿子和钢钎在水泥地面和墙壁上敲出一些浅坑,为的是将来水泥能够粘得更牢固。
  我走上二楼。
  几个工人正在把一个沉重的浴缸抬进洗澡间。工人走来走去,忙着把那些雕花的木头扶手拆下,换成铸铁栏杆。那些栏杆看起来很拙劣,布满了所谓古典主义的花纹。
  我走进了叶雾美曾经住过的房间,那里已经是一片零乱,全然没有了旧时的模样。
  我想起了那个晚上。
  那时候,我刚刚下岗。
  叶雾美给我打电话,让我到车站接她,陪她一起回家。
  我问她为什么。
  她很高兴地告诉我,她的母亲和一群老干部出去旅游了,她可以自由两天。
  路过菜市场,她买了西红柿和鸡蛋。
  她说要亲自下厨,做饭给我吃。
  我察觉到她很高兴。
  叶雾美嚓嚓地刷着水池,擦净了煤气灶台,洗了所有的餐具,把台面布置得井井有条。
  忙活完了这一切,她才开始做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她说。
  我很少到她家来,所以颇为拘束。
  叶雾美一直在哼着歌,明显心情不错。准确地说,我是她的影子,围绕着她的快乐起舞。
  我们在一起吃面。
  中间,她上楼一次,取来了半瓶白酒。
  ——这是我自己喝的,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来这么一口。
  她说。
  我听了很吃惊,却没有表现出来。
  酒是很好的酒,劲头不小。
  她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即使是麻醉自己,也不肯将就。
  叶雾美喝了酒之后变得很温柔,让我扶她去卧室睡下。
  她引领我进入了她的卧室。
  迎面是一张大写字台,上面放着一个手摇发电式收音机,她告诉我,那是她的心爱之物,是父亲送给她的。她拿过收音机摇了几圈,有音乐流淌出来。
  桌上的陶罐里,放着些干枯的花和几茎金黄的麦子。
  床边挂着一个布质的储物袋,里面放着信和照片。
  床头是一张小桌子,放着闹钟、耳环、书、香水、半瓶水、半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和痛经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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