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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军事-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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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可以放落地歇一歇再说,但阿今想就那么几步路,挺一挺吧。他死死抱紧炮弹,一步一步的往前移动着脚步,每一步出去他都感到心头那道口子破得更大了,更宽了,水流更加涌急了。但每一步出去,他都这样想,又少了一步,没两步了,给我挺住,挺住!他坚强地挺着,冷汗就象雨水一样从头顶往下泼落,又从脚底横流。    
    终于,几步路挺完了。这时他需要弯下腰,把炮弹放到地上,但就是怎么也弯不下腰,腰就象在这瞬间中被压断了,并铸成了一块坚硬、麻木的铁,毫无弯曲的余地。于是他只好缓缓地跪下一条腿,然后是两条。好,这下手触地了,炮弹也落地了。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心口被猛烈撕裂的巨痛。这种痛啊,是一种什么东西都在被粉碎了的痛,同时他手脚、腰肢、脑袋全变成零散的肉,粘贴在了如笋的炮弹身上。    
    啊,我不行了,这回我真的要痛死了……我干吗要这样,有病不治……医生说,不能累着的……啊,我不后悔,不后悔……这样好……这样好啊……我活得不光彩,但死得光彩,死在炮弹身上……炮兵……炮弹……光彩……好、好、好……啊,我的手……炮弹压着我的手……让我把手抽出来……我的手……抽出来……天、天、天怎么黑了……    
    仓库外,天将黑未黑,士兵们在传递着剩余的炮弹,一边交头接耳地说着,今天加了班,明天可能会放假。    
    


第三部分第二种败(1)

    第九次冲锋被击溃下来的时候,阿今悲愤得像一头因重创而恐怖、因恐怖而咆哮的困兽,禁不住仰天嚎叫了一声。这是悲鸣。粗壮的悲鸣,似雄狮的怒吼,歇斯底里,撕心裂肺,荡出了不祥的回声。回声在紧张欲爆的空气中扩张、漫延,瞬间越过山峰,传得很远、很远。    
    这是一个有风有阳光的日子。日子的开头就像以往许许多多从山尖上流过的美丽的清晨一样,山雾袅袅,轻风送爽,小鸟鸣唱,晨曦把半个山头映得霞光四射的,整个是一派如醉如痴、充满诗情画意的景致。但是,突然的,暴躁的枪声很快粉碎了往日的宁静和美妙。而当宁静从稀落的枪声中再度回来时,山坡上已经充满了浓烈的烧焦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是战争打扰了它!    
    战争今天在这里登陆。这个可憎可恶的消息正是由他阿今发布的。他奉命要在天黑前拿下山头。时间紧迫啊。任务紧迫啊。他在八点钟组织了第一次冲锋,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次又一次冲上去,一次又一次被打下来,像西西弗斯。阿今不知道西西弗斯是谁,但其实他今天就是西西弗斯。    
    现在,绛红的太阳跌落在山顶的另一边,四射着早晨一样的金色光芒,但照耀的已全然不是同一个山坡。这是一卧满尸体、烈焰升腾的山坡,远看,像开满了杜鹃,又像布满了红旗,既悲惨,又壮丽。山坡上犹如惨遭浩劫一般的褴褛,破败不堪,熊熊烈火在燃烧,浓浓硝烟在腾升。阿今看一眼还在继续跌落的太阳,心想,太阳走得真快啊。太阳为什么落得这么快?也许是因为转动太阳的齿轮有了血水的润滑吧,也许是太阳是被不绝于耳的枪声和不断的流血死亡吓跑了吧。是的,阿今对自己说,太阳也看不得这种血淋淋的争夺,她害怕了,想躲进山里去。可是……我还没有拿下山头的嘛,太阳,你慢点走。就说话的这么一会儿,他觉得太阳又跌落了一寸,也许是两寸。    
    山坡下,士兵们又一次在整队集合。阿今要组织第十次冲锋。    
    队伍终于横出来了。阿今立在队伍面前,马上有一种悲壮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生。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那支他熟识的、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而是40几个衣衫不整的伤兵和哀兵。是的,是伤兵和哀兵,他们咄咄逼人的神情,像锐气,又像寒气。可是阿今似乎只能把它当作寒气了。寒气逼人!阿今的心猛然收紧。他一下深刻觉得,自己的处境是多么陌生和可怕呵。    
    同志们……阿今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是很陌生的,又哑又粘,像喉咙里堵满了稠血,敌人还在山上,我们还冲不冲锋!    
    冲!    
    冲!!    
    冲!!!    
    他觉得听到了400个人的喊声。    
    满山坡都是一个喊声!好像山坡上的尸体也在喊。    
    阿今激动了,感觉到浑身都是心跳声。他想,多好的战士啊,他们活着的时候是打不败的。他们身上的制服是不服输的。制服就是人,他们不会服输,九次惨败赠给他们的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争取第十次冲锋的胜利。他们渴望着最后的胜利!    
    太阳在继续西沉。阿今抬头看看落日,又回头看看队伍,知道自己现在只能作最后一次努力了。我再也输不起了,阿今想。他真想跪倒在山坡上,祈祷烈士之英灵助佑他一举成功。    
    是最后的一举啦!他想。    
    第十次冲锋开始了。士兵们猫着腰,吼叫着,全然不顾四伏的杀机,疯狂地直往山顶扑去。裸露的山坡上,顿时就同长出了一片蠕动的树林。    
    枪声紧密。飞啸的子弹如同雨点一般泼下来,中弹的士兵一个个倒在了大地的怀抱里。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把气力都用来睁开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们要亲眼看自己的战友冲上山去。每一只睁大的眼睛都是一颗耀眼的太阳!夕阳下,山坡上就像撒满了一颗颗珍珠,一个个太阳。那是勇士永远合不上的眼睛!    
    阿今冲在队伍的前面,时而匍匐,时而跃进,那挥舞手枪的样子,就像在指挥一支千军万马。可士兵们却一个个在和他告别。他们再也看不见他挥动的手、他的召唤、他的指挥。他们趴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很安静的样子,温煦的阳光正在为他们做最后一次沐浴。    
    突然,阿今一下子跪倒在距离堑壕十几米远的山坡上,热乎乎的血瞬间从几个黑暗的窟窿里奔涌不息。子弹钻进他大腿了!    
    阿今想,可不要让我站不起来呀。他挣扎想站起来,可大腿像被山压着。    
    “我冲不上去了!”    
    阿今悲愤地吼叫着。    
    马上,他看见几个战士飞快地越过了他。这叫他振奋,他拉来嗓门大喊:冲!给我冲!往上冲!    
    他把自己的希望、命运、生死、山头,以及一切的一切,全拜托了。    
    不一会,所有没有扑倒的战士都越过他,冲到了堑壕外沿。他们跪倒在地,虎视眈眈,似乎在伺机作最后一次跨越。    
    阿今急了。他知道趁热打铁的道理。烧红的铁冷不起。冲锋就是铁匠打铁,需要一锤敲到底!他大叫:上去!冲上去!


第三部分第二种败(2)

    终于,一个熟识的身影突然领先跃进了堑壕。很快,第二个也跟着上去了。三、四、五……七……九,他激动了,又一次挣扎着想站起来。可两条腿简直像被灼热的焦土熔化了。他站不起来!    
    短兵相接,你死我活!厮杀声刺耳又揪心。阿今似乎看见了山顶上敌我肉搏的激烈与残忍。他大喊:杀!给我杀!    
    他当然知道,胜败在此一搏。    
    渐渐地,厮杀声开始冷落了下来,而这时一声突然的枪响,似乎像是打出了一个句号。从此,山顶如同死光了人,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无声胜有声啊!阿今知道,胜负已经摊牌。    
    谁胜?谁负?阿今激动得要死,也害怕得要死。此时此刻,他就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十分热切地盼望着喜讯的降临。他希望山顶马上跃出一张他熟悉的脸,或者一个声音。是的,捷报应该是他的。他已经经不起打击了。他努力尽了,也损失尽了,接下来应该请他收获和交代了。他要收获的是近在眼前的这个山头。他必须抱着这个山头去作交代。向对他发布命令的人交代,也是向自己的身份和名誉交代。为了得到山头,他付出的代价是无价的,得到了山头对他来说也是无价的。山头是他无情的情人。现在,山头沉默着。沉默的山头是他的,又不是他的,既有情,也无情,既可爱,也可怕。沉默的山头是在思考,是给他,还是不给?沉默的山头压在了他的心尖上,阿今觉得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死黑。    
    时间会粉碎所有的沉默。终于,山顶上突然颤颤危危地站出了一面旗帜。那是一面褴褛得失去了真实和原貌的旗帜,但阿今几乎不用看,只是用鼻子嗅了一下,就觉得脑浆飞溅……    
    那是敌人的旗帜!    
    山坡上,静静的。    
    不知过了多久,阿今被心窝里的一阵尖痛痛醒,像一把尖刀插在他心上。他醒来,再次看见山顶上敌人的旗帜,在风中哗哗的响。阿今想,哪里是尖刀,分明是这面旗帜插在我的心上!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哗哗地流血。血流成河啊。    
    山坡上,是那样的静。    
    还有人吗?阿今喃喃自语。他渴望出现奇迹。他回头扫视山坡:山坡上,只有一具具静卧的尸体,横七竖八,形形色色,数不胜数,似乎世上所有的死者今天都被集中在了这里。但是,对着无数尸体,他也忍不住吼叫起来:谁还能冲锋?还有人吗?    
    只有山谷的回音:谁还能冲锋……还有人吗……    
    完了,阿今想,没有人为我冲锋了,我的人死光了,我失败了。绝望的钟声就这样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中勇敢又庄严地敲响。他感到了身经百战而从未有过的一阵阵颤粟。颤粟使他彻骨寒冷,冷得头发都结了冰,冷得整个山坡都像变成了一座冰山。    
    太阳已经消失在山岭的另一边,但晚霞的光辉像点燃了山岭。阿今笑了,烧吧,把我烧死,把这座山都烧光,烧成灰,烧成平地吧!说着,他埋头呜呜大哭起来。哭声似一块块巨石自山顶急奔而下的滚动声,震天动地,震耳欲聋。可是没有泪水。泪水早已化成血汗流干了!    
    一阵风过,阿今打了一个寒战,同时也清醒了。恍若一场梦醒来,他接着又看见了辉煌的落日,和满山满坡的尸体,还有那面迎风招摇的旗帜。旗帜这时真的如一个不识趣的丑恶女人,在迎风招摇!他看着,觉得非常非常的恶心,难过,要呕吐,好像被它彻底侮辱又伤害了似的。    
    难道我这样趴着等着来人把我抬下去,或者拖上去?阿今想。    
    不,我不想作为一个伤兵被人抬回去,也不能做俘虏,被他们拖上去。阿今自言自语道,我要爬上去,我没死,我应该爬上去,爬上去决一死战。    
    这个念头使阿今发冷的心再度热烈起来,勇气在颤粟中滋生。他又一次感到了血的涌动和心绪的骚动。这时候,他忘掉了自己的不幸和痛苦。他是决心要爬上去了。他要去流最后一滴血、跳最后一次心跳。    
    这叫宁死不屈。    
    他宁死也要爬上山顶去!    
    阿今说,嘿,我要上来了。    
    阿今说,嘿,我还活着呢。    
    他一拱一拱地爬起来了,夕阳的光辉照耀着他,像照耀着一片熠熠发光的金属。山因此而动摇,天因此而倾斜。每一个拱动,阿今都感到生命在一点点消失,感到黑洞洞的地狱正在一步步逼近。他的双腿已破裂如一断枯木,流干了血,爆开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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