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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狼烟北平-第6章

小说: 狼烟北平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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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连旗本能地感到,今天的饭辙恐怕是有着落了。这间房子是他父亲白正德卖掉最后一处宅院时为了自家居住而购置的。白连旗清楚地记得,糊顶棚时父亲好像也亲自动了手,如此说来,这东西是父亲藏的。
    盒子是楠木做的,里面装着一幅略有残破的画儿,画的是兰竹,落款看得不大清楚,好像是姓马,作者的印文就更看不懂了,白连旗对篆字向来无好感,好好的字非弄得像蜘蛛爬似的,他虽上过几年私塾,也背过《论语》、《中庸》一类的文章,但对字画却是外行,在他的印象中,爷爷白云风还有些琴棋诗画的雅好,到了他爹那辈儿上就剩下花鸟虫鱼的爱好了,和文化几乎不沾边儿。不过记得爷爷活着的时候,家里还有不少字画,看来这幅画儿是白家硕果仅存的藏画。白连旗虽然不懂字画,可他懂得这东西值钱,这幅画儿纸品古旧,略有残破,空白处还印有几个不知何人的藏印,就冲这个也值得跑趟琉璃厂,能卖多少钱先不管,有句话叫:天上掉馅饼,您就别问是不是三鲜馅儿的了。
    白连旗精神抖擞地跳下床来,脸上如沐春风……
    琉璃厂“聚宝阁”刚一开门儿,陈掌柜就迎来了两位客人,这两位爷穿得很寒酸,长衫破旧,鞋子上还有补丁,走在前面的那位爷胳肢窝里夹着一个长条状的木盒子,陈掌柜久经历练的眼睛一眼就看出,这盒子是楠木做的。陈掌柜连忙招呼伙计上茶,“聚宝阁”上茶是有讲究的,全凭掌柜的手势,掌柜的举手时手心朝外,则上隔年的花茶。若是掌柜的手心朝内,则表明来了贵客,一定要上清明前的“龙井”新茶,今天陈掌柜的手势是手心朝内。
    伙计上茶时心里还在嘀咕,这两位客人穿得比叫花子也强不到哪儿去,凭什么要给他们上好茶?
    陈掌柜此时却心中暗喜,有好买卖上门啦,他十七八岁就在琉璃厂混,什么人没见过?你看夹木盒子的那位爷,别看穿得寒酸,可那喝茶的架势不是一般人能学出来的,他跷着二郎腿,用三个指头捏碗盖儿,先是用碗盖边儿撇撇茶沫儿,然后再把碗盖儿盖上,只留出一道缝儿,端起盖碗抿了一小口,茶水在口腔里像漱口似的转几个圈儿才从容不迫地咽下去,这才叫品茶,此人见过世面。陈掌柜对这类人可太熟悉了,不用问就知道,这是个破落的八旗子弟,旁边那位是奴才。
    陈掌柜喜欢这类破落的八旗子弟,他们要是总吃喝不愁,那琉璃厂的一半儿买卖都得关张,正因为有了这个群体,琉璃厂才日渐繁荣。就说眼前这位吧,说不定就是给他送钱来的,那楠木盒子里的东西错不了。
    白连旗不声不响只顾喝茶,有那个楠木盒子撑着,这会儿他气壮着呢,气壮之人是无需多说话的,再说他也有几年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了,正好借此享受一下。陈掌柜当然也不着急,他心里像明镜似的,这位爷是个等米下锅的主儿,他比你还急,此时必须得沉住气,上赶着不是买卖。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吩咐伙计给客人的茶杯续水。
    白连旗的茶接连续了两次水,伙计还想再续水,他做了个手势表示拒绝,按他的意思,龙井茶沏第一遍水时味道还不足,第二水才恰到好处,再加一水不过是点儿余味罢了,起到的是回味的效果,茶喝到这份儿上就该换茶叶了,因为续四水的茶无异于刷锅水,也很不礼貌。白连旗由于不懂字画,所以决定少说话,言多必失,闹不好露怯不说,还卖不出好价儿,最好是由对方开价儿,自己再还价。
    白连旗向德子使了个眼色,德子打开盒子送到陈掌柜面前:“老板,我家主子请您过目。”
    陈掌柜不动声色地展开画轴,他简单地扫了一眼画面,这是一幅兰竹图,他的目光迫不及待地落在落款和印文上,马湘兰?他心里一动……陈掌柜听说过这位女画家,此女为明末名震江南的“秦淮八艳”之一,曾为南京秦淮歌妓,色艺双绝,能诗,善画兰竹,她的作品传世不多,陈掌柜入行几十年,只闻其名,未见其画。和马湘兰印文并列的还有个叫王稚登的印文,显然这是一幅两人合作的作品,王稚登是谁?这恐怕还得查查书,陈掌柜的文史知识这时就不大够用了。先不管它,这幅画儿他肯定是要了,从风格、技法和纸品的古旧程度来看,这幅画儿乃真迹无疑。入行这么多年,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琉璃厂古画行里赝品不少,多是仿大师级名家之作,以明代画家为例,像文徵明、董其昌、唐寅、仇英等人的作品赝品居多,相比之下,马湘兰只是个秦淮歌妓,至少不是大师级名家,仿作者似乎犯不上为个马湘兰作伪。
    陈掌柜从容问道:“先生准备开什么价儿?”
    德子抢着回答:“您是行家,是不是好货您一看就明白,我们主子不想多说话,他心里正后悔呢,您想啊,要不是急等着用钱,谁会把祖传之物送到您这儿来?将来没法见祖宗啊,这事儿搁谁身上也得琢磨琢磨不是?掌柜的,您说价儿吧,我们主子说了,他不想拿祖宗的东西发财,差不多就行了,这不是赶上事儿了吗?”
    陈掌柜和颜悦色地说:“哟,真对不起,二位爷可让我为难了,陈某眼拙,看了半天竟然看不出这是谁的画儿,这马湘兰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是哪朝哪代人?二位爷让我开价儿,我哪敢呀?这画儿连作者和朝代都闹不清,我怎么敢开价儿?二位爷,陈某耽误您点儿工夫,给咱介绍一下成吗?”
    白连旗和德子傻眼了,他们哪知道马湘兰是谁,白连旗从画儿的落款上只看出个“马”字,“湘兰”二字还是听陈掌柜说的。白连旗有点儿慌了,他心说这可能不是什么古画儿,闹不好这马湘兰兴许是祖上哪位姨太太,在家闲得难受随手涂上几笔,让自个儿当成了名画,要是这样,笑话可就闹大啦。不过白连旗的脑子也不慢,他以攻为守地回答:“掌柜的,这确实是我家的祖传之物,马湘兰就算再没有名气,可年头儿摆在这儿,您看这画儿的纸品,没个几百年到不了这份儿上,古物值钱就值在这个‘古’上,说句不好听的,夜壶不值钱吧?可要真是唐朝的夜壶,那就成宝贝了,为什么?就因为年头儿摆在这儿。”
    陈掌柜笑眯眯地说:“这位爷,此言差矣,若是单看纸品,这倒好办,回头您给我一张宣纸,我出去溜达一圈儿,还甭出琉璃厂,有个俩钟头工夫,我就能给您拿回一张北宋的纸,要是赶上眼神儿差点儿的主儿,给当成五代的纸也说不定,这么跟您说吧,琉璃厂靠做旧吃饭的人多了去啦,您想把旧的整成新的他没那本事,可想把新的给整旧了那是顺手的事儿。”
    德子有些烦了,他不大习惯这种斗心眼儿的活儿,绕来绕去的让人一脑袋雾水,他直截了当地说:“掌柜的,您痛快点儿,要不要您一句话,要您就开价儿,不要……您家有茅房没?我正闹肚子呢,就拿这画儿擦屁股去得啦。”
    饶是陈掌柜老谋深算,也被德子这句话给噎在那儿了,他绕来绕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压价儿,因为他认准了这两位是个“棒槌”③,能少给点儿就少给点儿,这是做买卖的规矩,谁知德子还是个“二杆子”,对这个“二杆子”可得留神,此类人头脑简单,耐性差,脑袋一热敢把自家房子点了,就别说用这画儿擦屁股了。陈掌柜也不绕了,他索性开出价码:“这样吧,我出五十块大洋,只当是赌一把,这要真是幅古画儿我算捞着了,要是假的我认赔,二位爷要是愿意,咱们现在就成交。”
    “一口价儿,一百大洋,少一个子儿我不卖。”白连旗在作最后的努力,但语气已经不很坚决,说实话,以他现在的处境,别说是五十块大洋,就算是十块大洋也够有诱惑力的。
    陈掌柜可不想惯他这毛病:“二位爷,既然价格谈不拢就算了,我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件事咱们只当没发生,就让它过去了,二位喝茶,要不让伙计带你们在铺子里转转?”
    若论动心眼儿,白连旗哪是陈掌柜的对手,只一招儿就败下阵来,他站起身向陈掌柜拱拱手道:“掌柜的,您厉害,我算看出来了,咱们就算再谈俩钟头,我白连旗也甭想在您这儿讨半点儿便宜,好吧,就按您说的价儿成交……”
    20世纪30年代的北平,电话局业务很惨淡,偌大个北平市,电话用户不过两千,就说琉璃厂吧,经营古玩字画的铺子少说有几百家,可装上电话的不过几十家。不过这并不妨碍信息的传播,从某种意义上讲,人嘴巴的传播速度比电话还快。上午“聚宝阁”收购了一幅古画儿,不到下午,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琉璃厂,在传播过程中还出现了若干个版本,有的人说:“聚宝阁”收购的古画儿是唐朝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有的人马上驳斥:不对,是北宋米芾的《天降时雨图》……陈掌柜对此一概不作任何解释。
    文三儿这顿打倒没白挨,至少换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身份。连陈掌柜听完老侯的汇报都有点儿傻了,本来他已经决定打发文三儿回车行,这会儿居然也改变了主意。想不到这平时不起眼的文三儿居然是“南城彪爷”的把兄弟?真是人不可貌相。陈掌柜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和黑道儿素无来往,可大名鼎鼎的“三合帮”也早已如雷贯耳,那个帮主彪爷更是个惹不起的人物。远的不说,就说南城的八大胡同,敢在八大胡同开窑子的业主哪个是好惹的主儿?若不是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早让人把买卖砸了,可要是彪爷在八大胡同一露面,哪个老板也不敢收他的钱,彪爷逛他的窑子是给他脸呢,要不去逛倒是麻烦了,不出三天他的买卖就得让人砸喽。听说彪爷的烟土买卖做得很大,北平的大烟客们都知道,上好的云土都是来自“三合帮”控制的进货渠道,但凡有本事控制烟土销售的人,没点儿道行还真不成。
    陈掌柜一听说文三儿和彪爷有关系,心里是忧喜参半,喜的是有文三儿在,今后在南城地面儿上要有什么难以摆平的事,可以通过文三儿借助彪爷的面子去摆平。忧的是,眼下该拿文三儿怎么办,当然,让他走人的事是不能再提了,问题是再让文三儿拉车是否合适,会不会因此而得罪彪爷?话又说回来,文三儿不拉车又能干什么?总不能让他去“聚宝阁”当经理吧?这小子贼眉鼠眼往店里一戳,还不把“聚宝阁”近百年的老字号给毁了?陈掌柜思来想去,决定采取无为而治的办法,见了文三儿什么也不提,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他见了文三儿只是和颜悦色地嘱咐了一句:“文三儿啊,以后再出门儿和我打个招呼,现在咱们去罗教授家,快走吧,已经有点儿晚了……”
    在去罗教授家的路上,陈掌柜还在想,今后再不能像训孙子那样数落文三儿了,数落他就是数落彪爷,那不是找不自在吗?今后他文三儿愿拉车就拉,不愿拉就随他去,反正钱照付就是。
    罗云轩教授每月的工资有二百五十块大洋,这么高的收入足够让他每天去六国饭店吃西餐大菜了,可事实上罗教授的日子一直过得捉襟见肘,每到月底还经常向同事借钱,不然家里就揭不开锅了。同事们都知道,这位老夫子纯属自己折腾的,他是个文物迷,喜欢古玩字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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