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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情人杜拉斯-第6章

小说: 情人杜拉斯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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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题材是什么呢?
  这时,您露出了微笑。您的脸变得跟孩子一般,他对神奇的知识浑然不知,却又无所不知。那微笑可以说充满了您的脸,您的头脑,您的思想,您的心。您说:“那题材就是我。”
  所以,我现在听您的。再次听您的。我写您。我根据您写作。事情并没有完,我还在,我没有死,我没有随您而去。然而,我天天想念您,我听您的吩咐:写作。
  她索取了一切,我奉献了一切。完完全全。除非没有任何东西可索取了。我还在,完完全全在。不是为了她,不。在那里的是她,我在那里是为陪她。但不管怎么说,我在那儿,在她身边,紧挨着她,却从不曾停止与她分离。她要我的一切,甚至爱情,甚至要毁灭我,甚至包括死亡。她想竭尽全力相信这种美丽的幻觉。她相信。她想尽办法,想把一种完整的爱情,把每时每刻都写进书中。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知道我不会就范,会抵抗,不会再做什么。然而,她坚持不懈,想得到更多,就像是一种英勇而徒劳的挑战。对她对我都一样。她什么都想要,她要一切,又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要,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作这种尝试,希望我和她能合二为一,然而不行,这不可能,在任何情况下,在所有情况下都失败了。她知道这一点,她知道她和我不但不能合二为一,而是一加一等于三。暂时的解决办法是引入第三者:写作。这种办法在尝试,一直在重复使用。这不能说出来,必须像秘密一样藏在我们心底。我们必须采取一种普通的、平常的、人道的方式,不能说的话决不要说,否则会毁了什么东西。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天真而老练。真正的假天真,忘掉这种天真。就像必须忘掉这些文字、这些书一样。也必须忘记上帝。为什么?也许是为了让爱情更加伟大,让爱情更加明显,更具体可见,让它可以见得到摸得着。好像有这种可能似的。有时会发生这种情况,有时字写出来了,有时您我会意一笑,完美的微笑。精确的一点,不会消失。不会消失是因为这是我对您说的,是我为您写的。因为事情并没有结束,而是像以前一样在继续。它不能停止,我们不能分离,词汇源源不断地来临。永不间断,直至永远。
  5
  我并非一钱不值,但确实是我,扬,日日夜夜、随时随地陪伴在您身边。您说:“没必要打电话给别人。打电话给您母亲、您姐妹,这没必要,因为有我在。我比别人聪明得多。您没有朋友,只认识一些无用之人,一些超级窝囊废。到了这种地步,真让人害怕。”
  我取消了曾让人安装在我巴黎房间里的电话。没必要。电话一响,她就过来问我:“是谁?”我不回答,继续说话,好像她不在跟前听似的,然后匆匆放下电话。我不再打电话,不给任何人打电话。她说:“不管怎样,这没有什么不一样。反正您也不说话。”
  晚上,在夜色中,我们锁在黑色的小汽车里,沿着河边兜风。“您看,这就是湄公河。这条河真是不可思议。世界上还有比它更漂亮的河吗?看,水面的那些灯光,怎样才能描写出来呢?因为我们看着它们,它们只为我们而存在。不,我们对它们毫无办法。”
  接着,她又说:“我从来没见过谁的车开得这么差。我害怕,我要回去。没必要晚上来散步。”我说:“那以后就别再出来了。”她说:“我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我的车。属于我的。您从哪来可以回哪去。我都不知道您从哪来。滚吧!让我安静点。”
  当时,我想说几句话,故意突然刹车,让她痛一痛,要她的命。我说:“可事情并不是这样。世界并不是一无所有,还有爱情呢!”
  她朝我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察觉到有一丝冷笑。她说:“算了吧,您的爱情和那些闹哄哄的东西,给别人吧!您是疯了还是怎么的。我们回去吧!”
  “我看见我的脑袋在太平间里。我没有脸了。扬,快来,快点。”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间,您一直清醒地意识到死亡的来临。清醒得十分残忍,让人受不了。可以说,死神已经来临。您也这样说。您问我:“我今晚就要死了。您相信吗?”
  有天晚上,我跟您聊起天来。只要您谈起死,您就不会死。“哎,您说呀。告诉我说我要死了,而您却活着。”您看着我,一副惊愕的样子:“说得不错嘛!”您平静下来,然后我们接着说话。
  您活着,谈论着自己的死亡,谈论着通往死亡的道路。您不再离开您去的那个地方。别的任何东西都不重要。
  “拿这个我不熟悉的东西怎么办?怎么对付它?怎么办?扬,您告诉我。我们一同自杀,您觉得怎么样?我给您钱,去买一把手枪。我们自杀。”


《情人》(3)


  我看着您。我说:“好啊。谁先开始?谁先打死对方?”我看见您露出了微笑,看见了您眼角的微笑,您好像才十岁。“我先开始吧,然后再看看情况如何。”
  我们俩都笑了。笑得仰面朝天。我们捧腹大笑。您说不,这办法不好。别用手枪。我们另找东西。于是您找啊,找啊,想找到什么。您知道其实这并没有必要,您很快就会死。几个月后,几天之后就会死。您现在就差不多已经死了。然而,没有,您还活着,您还在。您在吃,在走,您和我在一起。您说:“我们需要钱过冬。我们写本书吧!”于是,我们又重新开始,重操旧业。您写着,您不会死。您不可能死。您向我口述了几个句子,持续的时间很短。总是书面语言,还带逗号。您听着句子,您忘了。您无法把句子重复一遍。
  您想出了一个书名:《待消失的书》。
  “这很美。起书名,我总是很棒。您觉得我能结束这本书吗?我能写完这本书吗?说实话!”
  我说:“您每次都说同样的话。从第一本书开始,您每写一本书都这样说。”
  您没有回答,您知道我在撒谎。这将是您的最后一本书,您将写到最后一天。临死前三天还在写。直到最后一刻您还想写,想做您一直以来想做的事:写作。
  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您还没有睡,我们在看电视。您坐在客厅里那张红色的大扶手椅上,我躺在布满坐垫的沙发上。那些坐垫有的是您好多年前做的,有的是在旺夫门跳蚤市场买的。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我不时地看着您。您在打盹,您睡着了,我怕您摔倒。我监视着您的一举一动。但您没有掉下来,您每次都及时立起身来。
  后来,音乐突然响起。也许是首华尔兹。舞曲出现了。
  您站了起来,开始跳舞。跳了几秒钟。我也站起来,我们一起跳舞。走了几个舞步。跳了没多久。您精疲力竭,在那张红色的大扶手椅上坐下。音乐声停了。
  晚上,我起床到您房间里去看您,看看是否一切都好,看看您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那儿。是的,您睡了;是的,您在呼吸,一切正常。灯亮着。我也可以睡觉了。
  最后那几个月,您常常在半夜里起床,穿过套间。您没弄错,您还知道方向,知道我睡在哪里。我睡了,很累。门开着,我听见您的脚步声。您总是细心地穿上皮鞋。我听见您朝我房间走来。您开了灯。我睁开眼,看见了您。我问:“是谁?”您说:“是我。玛格丽特。”
  “坐到我身边来吧!”
  您坐到床沿上,架着腿。
  “您这样不冷吗?不穿衣服?扬,不管怎么说,这没有坏处。聊一会儿吧!”
  您说着,谈起往事,谈起电影剧本的素材。您问我对那个电影拍摄计划怎么看。我想睡觉,头脑迷迷糊糊。您继续说着,无法停下来:“说说话有好处。整天睡讨厌死了。”
  六点左右,我看了看表:“您回房间去吧,我想睡觉。雅米娜九点钟要来,我得睡觉。”您看着我,站起身来,使劲全力,“砰”地一下关上门。我听见您说:“我跟隐居者生活够了。我得尽快换人。这种生活,如此无聊的生活,我再也无法过下去了。”
  也许,我不应该睡觉;也许,我应该再听下去,再呆下去,再爱下去,永远没个够。无法想象最后的一天马上就要来到,无法想象。因为您整夜整夜地说话。我们应该讲得更多,对,好好讲讲。可是,讲什么呢?编造一个爱情故事,比书中的更伟大。但怎么说呢?这怎么可能呢?
  有几个晚上,我想睡觉,我要您走,回您自己的房间去,独自面对死亡。有几个晚上,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把您打发走了。我赶走了您。您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房间里等待死亡,从无一句怨言。第二天,您又回来了。
  我们俩独自关在圣伯努瓦路的这个套间里。我们在等待最后的那一天。我们只知道这一点。我们深信不疑:您很快就要死掉了,没必要再跟您说笑话。
  我们在那里不知干什么好。我们吃东西。我强迫您吃东西,我用小汤匙喂您吃。您吃着,您还有力气吃东西。有时,您从我手里接过小汤匙喂我。您喂我吃东西的动作就像在玩,好像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好像您说您跟我一样,我们俩很像,像两个孩子。死神并不能随心所欲。我们在玩,一直在玩,从“80年夏”开始,甚至在这之前就开始了。“你寄给我的所有那些信”,您想起来了,“那些信我都留着。我用那些信写了一本书《扬 · 安德烈亚-斯坦纳》。布列塔尼的犹太人,我就是这样叫您的。是我这样对您说的。”是的,吃吧!吃吧!必须吃饭。“不。”您推开餐具,叠起餐巾。您来来回回叠了几十回。我继续吃着。您只玩餐巾,摊开,把手放在上面,好像要把它熨平一样,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餐巾一折为四。我说:“别玩餐巾了。很烦。”您看着我,说:“您不知道,我总是对颜色感兴趣。我太喜欢这种红色了。”您继续玩餐巾,摊开又叠好,叠好又摊开。看餐巾的颜色,别的都不重要。红色。弄清楚它是怎么存在的。
  是的,我们在那里等待。时间流逝。每天都像是偷生。又活了一天。我每星期给您洗一次澡。我把您抱到浴缸里。您大叫:“您是不是想把我杀死?您就是这样杀老妇人的。”您泡在水中。我擦着您的背、您的胸、您的臀部、您的脚,我给您洗头发。您叫道:“杀人犯,我早知道我会被您杀死。”我继续给您洗着,一句话都不说。我碰到了您的皮肤,您瘦瘦的,就像湄公河边的那个女孩一样瘦。中国北方的那个年轻的情人看见并且爱上了那个女孩。我把您抱出水面。您说:“我冷死了,我快冻死了,一点不骗您。”我迅速擦干了您的全身。我给您穿上一件长袖汗衫,一起到您房间里去,给您吹干头发。您很喜欢吹头发。您站在壁炉前,对着大镜子照自己的脸。您很喜欢浴后这么休息一会儿。接着,我给您洒了一点花露水。您搓着手,说:“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这种花露水。这东西一定是您的。”
  最后一个澡,最后一餐饭,最后一个微笑,最后一个夜晚,谁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在任何情况下,哪怕我们事先知道哪天要死,知道一切都有可能随时停止,不,不会的,我们活着。我们濒临死亡,但我们还活着,我们生活在一起。肉体还在,互相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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