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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曾国藩 第三部 黑雨-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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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便见周道台在前,张知府、刘县令在后,一齐跪在地上,高喊:〃求老中堂给卑职们作主。〃
  说罢,对着曾国藩叩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三个人都满脸是泪。曾国藩心中甚是凄楚,说:〃都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你们都是镇守天津的朝廷命官,如此哭哭啼啼的,让百姓传扬出去,岂不丢朝廷的脸?〃
  周家勋等人起来,不敢坐,都垂手站在曾国藩的两旁,等待他的训示。
  〃城里现在安定下来了吗?〃
  〃回老中堂的话。〃周家勋低头答道,〃大规模的闹事起哄是没有了,但百姓心里都大不服气,许多人都在骂崇侍郎。〃
  〃骂他什么?〃曾国藩对此颇为关心。
  〃骂他是讨好洋人的汉奸。〃刘杰插话。
  曾国藩两腮的肌肉轻轻地抽搐了一下,说:〃胡说八道。〃
  不知是中气不足,还是并不十分愤怒,这四个字显得轻飘飘的。刘杰听出了其中的味道。这次事件由围攻咒骂,发展到烧楼毙人,实由丰大业开枪的缘故。堂侄当天抬到家里后便气绝,他悲痛不已。倘若不是这个忠心的侄儿,气绝的便是他本人。他恨强盗土匪般的法国佬,因而对百姓的举动能够理解,也予以同情。他把自己的观点亮给崇厚听时,谁知也遭到丰大业枪击的崇厚非但不支持他,反而说他糊涂。刘杰觉察出曾国藩与崇厚的口气大有不同,于是壮起胆子说:〃中堂大人,丰大业身为法国领事,两次枪击我朝廷命官,公然侮辱我大清帝国的尊严,且打死了卑职的家人。百姓奋然而起,捍卫朝廷尊严,伸张正义,虽然做得过头了些,但事出有因,情可宽恕。〃
  〃刘明府,你说如何宽恕法?〃曾国藩苦笑一声,〃丰大业无理,可以由朝廷出面,与法国公使交涉处理,如何能就因此放火烧屋,杀死那样多与丰大业毫不相干的洋人?现在退一万步来说,即使朝廷采取宽恕的态度,不再追究,但洋人会答应吗?设身处地想一想,假若我大清国在别的国家里遭到这样的袭击,我们又会怎样想呢?我们难道就会宽恕吗?〃
  刘杰一时语塞。周家勋想陈述教堂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百姓积怨甚深等情况,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这些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需要等总督大人到署后详细禀报,张光藻本想诉诉对〃交部议处〃的委屈,见周、刘都不再说话,也就不作声了。曾国藩喝了两口茶后,吩咐起轿。
  曾国藩的绿呢大轿领头,后面跟着周家勋等人的蓝呢大轿,平日的全副执事都免去了,轿队冷冷清清的,似乎坐的都是一些受审遭贬的官员。轿队悄没声息地前进三四里路远时,忽见前面大道上黑压压地跪下一片人。走在轿队前面的戈什哈吓得忙回头禀告曾国藩,请示进止。曾国藩眉头一皱,面色不悦地说:〃叫张太守、刘明府去问问,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张光藻、刘杰下了轿。过一会儿,张光藻返回,对曾国藩说:〃前面跪的是天津各界士民,他们要面见中堂大人。〃
  〃叫他们都散开!有事以后到衙门里说去!〃曾国藩不耐烦地挥挥手。
  张光藻很快又转回来,哭丧着脸说:〃非请大人下轿接见他们不可,否则他们决不散开。〃
  〃这是什么话!〃曾国藩气愤地说。他知道天津百姓不好对付,极不情愿地下了轿。跪在道上的士民见曾国藩走过来,立即乱哄哄地喊:〃曾大人!〃〃老中堂!〃〃青天大老爷!〃
  曾国藩挺直腰板,两手叉腰,尽量做出昔日那种凛不可犯的风度来。无奈右眼已眯成一根线,左眼也只能睁开一点点,没有了过去的如电目光,也就没有了过去令人战栗的威严。天津士民们发现,站在他们面前的曾国藩,与他们所想象的湘军统帅完全对不上号,若没有那身吓人的一品官服,他与俺们普通老头子有什么差别!
  〃父老兄弟们!〃曾国藩干咳了一声,大起喉咙喊道,〃鄙人奉太后、皇上之命,前来处理津民与洋人斗殴之事。各位请放心,鄙人一定会遵循国法,禀公办理。〃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即腾起一片乱糟糟的喊声:〃曾大人,您要为咱们百姓撑腰!〃〃中堂大人,洋人是恶鬼,您可不能像崇厚那样偏袒他们!〃〃老中堂,您要明察秋毫呀!〃
  曾国藩心里烦躁起来。他强压着厌烦情绪,高声说:〃父老士民们,请你们让开一条路,好让鄙人进城。〃
  前面跪着的几个百姓挪动了膝盖,让出了一条四五尺宽的路来。曾国藩正准备上轿,人群中突然站起一个身着长衫的青年,大声说:〃老中堂,津门各书院士子公推晚生出来说几句话,请老中堂赏脸听一听。〃
  曾国藩见说话的士子长得眉目清秀、斯斯文文,脸上流出一丝浅笑。他平生从不怠慢读书人,尤其喜欢那些长得俊拔的年轻士子,他认为人才大都藏在这批人中。一个戈什哈从附近人家中搬来条木凳,他坐在凳子上,习惯地抬起右手梳理胡须,微微点点头。
  青年士子会意,大着胆子说:〃去年,老中堂由两江来到直隶,我津门全体士子人人欢喜雀跃,咸谓有老中堂这样清正廉明、治国有方的总督,直隶从此将可从疲沓中振兴起来。
  老中堂督直不久,便刊布《劝学篇示直隶士子》,鼓励我直隶士子以旁侠之质入圣人之道,又告诫以义理为先,以立志为本,取乡先达杨、赵、鹿、孙诸君子为表率。老中堂的教导,我津门士子都铭记在心。〃
  说到这里,青年士子偷眼看了一下坐在板凳上的总督,见他注意在听,气更壮了:〃这次听说太后、皇上派老中堂前来处理上月的事件,津门学子比去年欢迎的心情更为强烈。上月之事,明摆着是洋人所逼,欺人太甚。往日洋人欺侮老百姓,士子们已愤愤不平,现在他们竟然公开侮辱我津郡父母官,眼中已无我大清帝国,士子们无不义愤填膺。这等洋鬼子,杀之应该。老中堂,我们都记得十多年前,您的那篇震撼天下的《讨粤匪檄》。檄文说,长毛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以此来取代我孔孟之教。此为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并号召所有血性男子共同征剿。洋人和长毛是一丘之貉,他们妄图以耶稣、《新约》来迷惑我炎黄子孙,乱我孔孟名教,津门父老奋起反抗,和当年湖湘子弟抗击长毛如出一辙。津门士子表示支持,也正是遵循老中堂之教诲,以旁侠之质入圣人之道的体现。故全体士子公推晚生出面,恳请老中堂明察士民爱国卫道的苦心。〃
  那士子说完又跪下去,他周围的人一齐喊:〃请老中堂明察!〃
  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对这番话是欣赏的。尤其使他快慰的是,十多年前的那篇檄文,在远离湖南数千里的天津至今尚深入读书人之心。他觉得刚才这位士子很会讲话。
  清晰的语言,说明他有清晰的头脑,既然被全体士子所推出,一定在他们之中享有威望。这是个人才,应该破格提拔!
  〃大人,我也说几句!〃人群中刷地站起一个粗大的黑汉子,他是水火会的头领徐汉龙。
  〃你是什么人?〃曾国藩见那人样子有点凶猛,遂打断他的话问。
  〃我是海河岸边的铁匠。〃徐汉龙不理睬曾国藩眼中流露的鄙夷神色,豪放直率地说,〃天津百姓放火烧教堂,捣毁育婴堂,完全是正义的行动。大人您或许不清楚这里的底细,听我拣几件事说说。〃
  〃你说吧!〃曾国藩一向倡导实事求是,捕风捉影的话他听得太多了,重要的在于具体的事实。所以他鼓励徐汉龙说下去。
  〃第一,〃徐汉龙没有通常见曾国藩的人那样恭顺多礼,他开门见山地说,〃天主教堂终年紧闭,行动诡秘,教堂和育婴堂底下都挖有地窖。这地窖都从外地请人修建,不让津民参与其中,百姓普遍怀疑这地窖中大有名堂。第二,中国有到育婴堂治病的人,往往只见其进,不见其出。前任江西进贤知县魏席珍的女儿贺魏氏,带女入堂治病,久住不归,她父亲多次劝说也无效,家里人都说她吃了育婴堂的迷魂药。第三,将死的幼孩,育婴堂也收进去,以水浇头洗目,令人诧异。又常见从外地用车船送来数十上百幼童,也只见进的,不见出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育婴堂、教堂里这半年来死人很多,但都在夜晚埋葬,很令人可疑。上个月百姓们在义冢里挖出几具新尸验看,见这几具尸都是由外向里腐烂,尤其腹胸都全部烂坏,肠子肚子外流。大人您知道,死人都是由里烂出的,哪有从外面烂进的道理?这几件事,难道还不能证明天主教堂、育婴堂是披着教会慈善的外衣,干着挖眼剖心的恶鬼勾当吗?〃
  徐汉龙说完也跪下,他身边的人怒极高喊:〃天主堂、育婴堂是恶鬼窝!〃
  曾国藩心想,这个铁匠也不简单,敢在朝廷大员的面前理直气壮地陈说,若这几桩事情都是真的,也怪不得百姓不疑不气了。
  正思忖间,冯瘸子也站了起来,对着曾国藩嚷道:〃总督大人,刚才徐大哥说的半夜埋人,就是我亲眼所见的。他们这些洋人把我们中国人不当人看,还不如他们喂养的狗。他们残杀我们成百上千个幼童,我们为什么不能杀他们?实话告诉你吧,那天烧天主堂就是我放的火,洋人我也杀了一个。
  你要抓凶手,就抓我吧!〃
  冯瘸子话还没说完,刘矮子也跳起来叫道:〃我也杀了洋人,抓我吧!〃
  立时就有六七个人一齐站起,大叫大嚷:〃我们都是凶手,官府要抓就抓吧!〃〃为杀洋人而砍头,值得!〃〃来世长大,还要杀洋人!〃
  曾国藩心里惊道:〃看来这烧教堂、杀洋人的人,一定令百姓视为英雄,不然他们怎会这样争着承认?〃他站起来,极力以威严的神态说:〃都不要嚷叫了!刚才那位士子和铁匠的话,是不是都代表各位的意思?〃
  〃是的。〃跪在地上的士民们齐声答道。
  曾国藩的两道扫帚眉紧紧地拧了起来,过了好长一阵时间才说:〃现在请各位父老先让鄙人进城去,有事以后还可以再来找。〃
  众人都纷纷站起散开。轿子重新抬起时,曾国藩吩咐加快速度,赶紧进城。
  进城后,他谢绝道、府、县的殷勤相邀,带着赵烈文、吴汝纶、薛福成等人住进了文庙。刚刚吃过晚饭,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便来拜访了。曾国藩顾不得劳累,忙以礼相见。在曾国藩的面前,崇厚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晚辈,而崇厚对这个文才武功,并世无出其右的武英殿大学士,也从心里崇拜。他本是个乖觉伶俐的人,此刻在曾国藩面前,益发显得殷勤恭敬。
  〃老中堂,晚辈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您来。天津这个烂摊子,眼下是乱哄哄、稀糟糟的,道、府、县都交部议处,他们都不管事了,等候革职发配,全部担子都压在晚辈一人肩上,我崇厚哪有能力管得下?不是晚辈眼里无王公贵族,现在就是恭王爷亲来,也不一定弹压得住。阖朝文武,只有老中堂大人您一人可以镇得住这个局面。〃
  崇厚以十二分的诚恳说着,这的确也是他的心里话。他目前在天津的日子很难过。舆论都说他没有骨气,骂他是汉奸,法国人又不断地给他施加压力,过几天,公使罗淑亚要亲到天津来找他当面算帐。他好比钻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这下好了,以曾国藩的地位和声望,足以构成一堵坚实的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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