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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短篇小说(第十九辑)-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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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能侥幸考上大学;毕业后到一家公司当了名小会计。尽管父亲威严无比的姿态在
50年代公私合营后一天天坍塌下来;人也在拿着日趋缩水的定息和百无聊赖与日益加
剧的惊恐的摧折中苍老下去;但对他的训斥依然如故;它们射入亚琛的心坎;化成了一
根根锋利无比的矛刺;多少个夜晚鲜血汩汩地流淌。伤口总会结出疤痂;但有时候只
要一个眼神;一句不经意的玩笑;它便会重新疼痛起来;使亚琛发出骇人的哀嚎。一想
到父亲;憎恶与畏惧便充溢在他的心胸——这一直持续到70年代后期父亲中风去世为
止。妈妈;对;只有妈妈一直宠着他这个幼子;呵护着他。但现在妈妈也撒手西去了。

  这时;二楼大间里的那台老式座钟发出当的一声;随后又回落到锈迹斑斑的钟摆
摩挲出的嘀嘀嗒嗒的呓语之中——都八点半了;还是不见她的影子。几束轻盈的阳光
在她阳台上几盆君子兰舒卷的叶瓣和猩红的花球上跳荡;在窗台面上斜曳出柔长的影
子。她真是出去了——亚琛望着自己空空落落的房间;从骨髓深处分沁而出的伤感
(也是绝望)攫住了他;弥漫到每个关节;使他差点瘫倒在地。现在亚琛不知道如何
来打发黄金周漫漫无尽的白昼:要么像在阴湿的冬天挨着火红的取暖器;一边搓着皲
裂的手背一边哼哈着最简单不过的音节旋律硬是将自己拖入绵长的冬眠;要么像在
皮肤上缠压着那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疙瘩的黄梅天;细心地点数着从屋檐淅淅沥沥垂落
的雨滴;同时嗅着自己童男的肢体上冒窜出来的阵阵霉味。

  每天早晨剃胡子时亚琛在镜子中看到的就是这张永远的童男子的脸。他的身体
仿佛已经奇妙地分成了黑白分明、不相对称的两部分;这张曾被少女挑剔的目光成百
上千次打探过的娃娃脸已停止了生长;凝固在它最辉煌璀璨的一刻;而其余部分则在
时间的碾压下急速衰变着——现在很难想象这两部分先前曾经是完整的统一体。的
确;他没有与女人有过肌肤之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亲近过女人的身子:在人群
密匝稠厚的海洋里这样的机会可层出不穷。汗流浃背地在公交车边角占着一席之地;
女人肥厚的臀部肆无忌惮地覆压在他的大腿骨上;亚琛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更多的时候是那种更富实质意味的自慰自娱——他从少年时就一头扎进了这个
在荒瘠干枯的土壤上构筑成的秘密花园——伊甸园时期没有善恶是非的乐土。它成
了男人生存坚固的堡垒;抵御着水性杨花的女人层出不穷的狙击。它是这样的利器;
促成了男人的解放;摆脱了对女人的依赖。对;无欲则刚。连琳琳有时也笑他真练就
了一副金刚不败之身。但她不知道;不明白亚琛成年累月的秘密典礼。

  直到去年深秋她出现在隔壁两楼的阳台(真是天造地设;为他提供了绝佳的窥视
方位)上;一切才起了变化。他被她的美艳深深震撼了;霎时间觉得自己这辈子是白
活了。他渴望起爱来;就在这蔫萎的年纪上。

  第一次瞧见她的情景早已锁定在了他的视网膜上:那是秋天的黄昏;慵懒无比的
晚霞将天际涂染成一片绯红;像是新近炸裂开来的伤口淌流着鲜活的血汁。亚琛在离
家不远的一处僻静的街角伫立着;下班后他已散了好长时间步;但还是不想回家去。
也许是想找点乐子。此刻;她真像是从天而降——修长的身材;一袭白色的连衣裙;上
面散缀着的簇簇稀奇古怪的黑色图案像是胡乱排列堆垒着的篆书字体。斜背着宝石
镶面的意大利真皮小包;拎着购物袋;她就这样凛然冷傲地走过他的身边。

  亚琛抿紧了嘴唇;闭上两眼;悄然挪动脚步;尾随其后。他有点恍惚;微微张着嘴
巴呢喃着什么。的确;她浑身喷涌出来的俏丽中蕴含着绝对的美质;超拔于芸芸众生
之上。缕缕柔薄的夕阳从悬铃木浓密的阴翳中滴漏下来;在她肩头不时地滑溜搓摩。
就要到家了;亚琛放慢了步子。但她竟神差鬼使般地走进了隔壁的大门;黑色的大门
随即当地关上了。古铜色的门环一下黯淡无光。

  终于;她出现在阳台上;一条系着当当作响银链的叭儿狗尾随其后。

  有点不对头。天气真好——好得让人想跳楼上吊。

  她将手臂擎举在半空中;手表四周凸起的晶莹硕大的宝石燃成了一圈夺目的火焰。
拐角处的一家小饭馆里传来了情意绵绵的歌声:真的好想你;你是我灿烂的黎明。在
这披裹着优雅华贵外衣的街区里;它成了刺耳的不谐和音。

  她是有点不对头;今天一露面就不太对劲。此刻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从上
到下灰黑色的连衣裙;沉郁的黑色;带着吊丧的沉重。斜扇形的开衩衣领。还背着真
皮小包;手上抓着顶镶着红蓝彩边的草帽:一副整装出行的模样。叭儿狗在她左右不
停地绕着圈;丰厚饱满的雪白色毛丛在阳光下波浪般起伏着。亚琛的心也悬了起来。
这半年来;他没在阳台上见到过任何男人的踪影;只有一次听到从里间传出的几声粗
哑的男音和夹杂其间的咳嗽。

  真会发生什么事!她猛地一转身;脸上镌刻着恹恹的神情;在阳光下像是埃及沙
漠上枯立了数千个春秋的狮身人面怪兽;饱经沧桑。这时她不停歇地将草帽挥打拍转
着。又回转过身子——这次是痛下了决心;阳台上瞬时间又变得空荡荡的;只有叭儿
狗那几声谄媚的“汪汪”声在空中急急打着颤;随后飘落到亚琛的耳畔;萦回着。

  几分钟后;她匆匆打开楼下院子的大门;跌跌撞撞走上街头。此时;亚琛的心狂野
地跳动起来。他预感到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将要降临。血脉贲张;晕眩——他闭上
眼;担心他会就此长眠不醒:生命中总会有这样的时刻。

                                二

  她黑色的身影在前方挪移着;时急时缓。有那么些瞬间;她在亚琛的眼里成了在
繁茂浓密的绿荫中翩飞自如的黑蝴蝶;翅膀优雅地扑动着;近乎贪婪地寻觅、吸食着
花蜜。此时;五月的风吹在他干涩的脸膛上;新鲜;热烈;将他从枯静死寂的旧屋子里
拽出;干脆利落地推入到身边混沌、沸腾有时又污浊不堪的日常生活的漩流中。他一
下变得兴奋起来;这熟悉的街区的每一个角落显得是那样的亲切可爱;似乎都藏匿着
无数的宝藏。就近说吧;他真应该感谢隔壁那对留守在上海的老头老太。几个儿女都
去了海外;他们便将空余的房间出租给外人——这样她才有机会住进来。

  前方是狭窄的十字路口。她鲁莽地闯过了红灯;一辆飞速驶来的湖绿色的轿车嘎
地来了个急刹车;恼羞成怒;但又无可奈何。亚琛晚到了一步;只得任那连绵不绝的车
流将自己和她隔开。在那阵巨大的激动与兴奋过后;恐惧在脚底处升起;像死去多日
的幽灵在悄然复活。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样跟着她想要什么?他的小腿骨打起抖
来。

  当她消失在阳台那一刹那;亚琛一下知道了他要的是什么:跟着她外出。这个念
头在头脑中霎时像被闪电照射得那么清晰可辨。他得迈出这一步。他那时才完全明
白;他之所以不和哥嫂他们去外出旅行;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他已换好了休闲服;马
上能走。然而;现在阳光下的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云翳。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像是好
心人一次次给他介绍女朋友。千篇一律的模式:第一次赴约会时他燃起满腔希望;以
为可以改变一切;但总是昙花一现的幻影。一到第二次他便手足无措;一个低能的白
痴。女性的诱惑反而使他昏昏欲睡。前面总是横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无法穿透。他感
到沮丧;绝望。

  可以过马路了。亚琛放慢了脚步;变得战战兢兢;方才嘴角上浮漾的丝丝缕缕的
欣悦已无影无踪。他怕她会猛地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瞪视着他:你想干什么?他下
意识地捏紧了宽大的裤袋中那两叠厚厚的票子——仿佛这样才能给他一点支撑;一点
信心。

  他并不缺少钱;供职当会计的那家公司发的薪水对他一个人已绰绰有余;他不必
为子女昂贵的教育费用而操心烦恼。他还没有机会培养出奢侈的爱好。老实说;他还
赢了一回彩票——这是他这样一个成年累月在表格、数码、票据缀合堆垒而成阴郁
漆黑的森林中蠕动的小蛆虫生活中的一线曙色。整整一万元;现在它们正静静地躺卧
在裤袋里;时刻听从着主人的号令——你拿着它们想干什么?有了钱;就会出现奇迹。
有多少个夜晚;他曾醒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床头柜;就是为了瞧一眼那叠钱(放在一个
大纸袋子里;小心翼翼地里三层外三层扎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就是为了抚摸一下
它爽滑油亮的票面;就是为了尽情地嗅一嗅挥之不去的余香。那的确是销魂的时刻:
这是他一人独享的秘密。那天上午他偶尔路过一家街头彩票发售站;被那儿弥漫的狂
热与梦想所感染;便随手掏出几元硬币买了三张。几天后他在办公室中目光扫过报纸
左下角的那团中奖号码时;哎呀嘴唇皮被咬痛了。他的眼睛咬啃着那一行阿拉伯数字;
将数码对了足足有二十遍之多。他做贼似的匆匆去兑奖处领了支票;在职员冷漠、羡
慕、仇恨交织混杂的目光下取了现钞;随后坐上出租车一溜烟回了家。

  现在;亚琛直挺挺地站在了她的对街;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戴上了一副变色镜——
他怕在那黝黑的镜面上他已缩小为一团抹不去的污点。她回头望了两次;像是朝亚琛
的方向。他一发慌;只得闪避到一棵大树下;粗砺肥厚的棕褐色树干遮挡住了他的躯
体。几个过路人不时用异样的目光扫视着他。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时;她已踅
转身拐进了一家中型超市。

  超市玻璃立面上东倒西歪粘贴着的花花绿绿的广告;店堂内层层行行货架上五光
十色软硬不一的商品;以及投射在玻璃立面硕大阴影中的熙来攘往的街景交织成了一
个色彩斑斓的湖面——说不定会钻出一个水妖来。亚琛伫立在一家小吃店门口;黑铁
锅灶上冒出的噼噼啪啪的热流熏烤着空气;应和着他怦怦搏动的心音。

  她终于出来了;提着两只鼓涨得像气球的大购物袋——女人总是这样;她们会心
血来潮地乱买一气。老板们就喜欢这个。一长段黑色的竹篱;丰厚饱满的竹节背后静
卧着一大片西式草坪;柔嫩的青草迎着微风翩翩起舞。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女人牵着
一对狗溜达过来;黄狗和白狗争相跑向附近街角小广场中央的喷泉。

  她还不回家吗?她急速地回了一下头;镀金的镜架在愈来愈灼烈的阳光下化成了
白晃晃的一片。她穿过喷泉;对两条狗没看上一眼;便转到里侧斜对面的一家美容院
里。门口的红白蓝三色圆柱旋转着;像台上从早到晚甩动着大腿胳膊的演员;精心制
作着一尊流动的雕塑。

  已经快中午了;肚子都隐隐饿了。自从出门后;亚琛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他到
底该怎么办?他只是任大千世界呼啸奔涌的色彩与形体填塞着自己的头脑。他仿佛
一直懵懵懂懂地在紧贴崖边的小径上快步行进着;不去低头瞧一眼向他发出呼唤的深
渊;只是盯视着蓝天白云。他细长的影子从广场的水泥板上拖过;几束跌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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