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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短篇小说(第十七辑)-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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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者之歌,萨拉沙提走过一个又一个乾枯的城市,他遇到一群流浪的吉普赛人,他
们唱着歌,唱着他们永远无法安定的命运,而,如此绚烂的忧伤啊,萨拉沙提惊歎
不已,然后,她放着这支曲子,消磨着潮湿而荒冷的午后。

    整个城市浮在灰濛濛的雨雾里,对街的日本料理店门口,穿着俗丽和服的女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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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如荼的羽鹤图案,在落难的雨景里灼灼的烧着,烧着,一整条街的颓丽和最后一
点点死前的光华。这条街自从捷运以锐不可当的姿态横过,便渐渐的萧条了,像古
代失宠的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无可奈何的一点一点的老去,或者,这条街或这个城
市其实从未年轻过,在它诞生的刹那便已带着死亡的气味,青春和衰老是同时进行
的。


    这条街连着收了好几家店,只有对街的日本料理店和她这家咖啡厅还算挺得住,
他们卖的是精緻的吃,台湾人有了钱之后自然就很舍得吃,再贵都有人慕名而来,
经常可以看到衣履光洁的俊男美女在店口耐心的排队等候,吃变成一种时尚,一种
品味,或者是一种姿态。而她的店卖的是情调,没有线条不着形迹的一种氛围,只
能辞不达意的感歎的感觉,没有名目的慵懒情调。做的大多是熟客,呼朋引伴的,
生意也就不好不坏的经营下去了。因为雨,这天生意非常冷清,一个下午只煮了两
杯曼特宁和一杯蓝山。她特意把音乐开得比较大声,萨拉沙提的流浪者之歌,小提
琴特有的一种幽咽曲曲折折的盘旋在他这个才二十坪大的小店。

    然后,她看见,落地玻璃窗外一个绰绰的红色的身影,隐约似乎是个女人。

    她推开玻璃门走进来,她很高,可能也因为她坐着仰头看的缘故。瘦稜稜的身
段,桃红色的毛海,横着一排黑色镶金边的大纽扣,领口翻出一截白色的圆领,洗
白了的牛仔裤,大球鞋里没有袜子。她故作不经意的抬眼瞄她。

    冷冷的眼睛上头是密密的浏海和上头的一顶桃红色的毛帽,辛辣的衣服穿着一
个表情冷漠的女人。她用手指敲敲吧台,似笑非笑的说,「我看见你们徵人,我会
煮咖啡也会洗杯盘。怎么样?」她修长的手涂着桃红色的指甲油,很刺激,说不上
来的犯沖的美丽,像一团桃红色的冷雾,她痴痴的看着她。然后,她甚至不记得自
己回答了些什么,她隔天便来上班了。

    她总在黄昏的时候出现,揹着一个沉甸甸的包包,快步的走进「蔚蓝海岸」,
这家咖啡店的名字。一个三十多岁的流浪女子,没有确切的身分,甚至她宣称住在
松山都像是随口捏造的,她来去匆匆,总是红色系的衣服,同样的大背包,不知道
装的什么。由於她的神祕,那个大包包一直是她好奇的焦点。

    ◆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只能惊慌的在装饰得精巧细緻的房子里游走。

    房子大概只有二十几坪,客厅整个铺原木地板,客厅的壁面是一大幅莫内的荷
花,他喜欢印象派充满光影的朦胧美感,而且莫内是名家,他这么说。房间的墙面
贴的是欧洲进口的碎花壁纸。三个房间除了主卧室和孩子的房间,便是他的书房,
好奇怪,从来好像只有男主人有书房,而在空间上对女人最大的善意便是宽敞清洁
的厨房。

    她买了一组桃心木的餐桌。她用明亮的太阳灯和沿着敞向外面中庭的窗台上排
满手植的绿色植物来布置厨房。

    她知道,这将是她的祕密花园。

    ◆

    她从来不和自己僱用的人做朋友,朋友是平行的,做老闆怎么也得有点做老闆
的派头,而她是唯一的例外。

    冬日寒寒,那年的冬天格外冷,台北的人总是四时节气不分,季节的递换写在
百货公司换季打折的广告上,写在衣服颜色的汰换上,写在办公室空调温度的变化
上,就是不在这么透肤彻骨的身体感觉上。所以那年冬天的事格外清楚,因为冷,
特别有一种理性的清澈。

    她的咖啡煮得很好,像是认真学过的,尤其是几种花式口味的咖啡,像爱尔兰、
卡布基诺、维也纳等等,都让客人很满意。但她自己只喝不加糖奶精的义大利咖啡,
「苦的滋味,」她皱着眉啜一口她自己煮的义大利咖啡。

    「这才是真的味道,加了糖和奶精的咖啡,喝起来就不是咖啡了。」她轻轻摩
着细白瓷杯子的杯口,脸侧着,削得短短的头发和一对好像可以透过光线的耳朵,
她忽然对着她笑了,「像你,总是喜欢把生活搞得很眩印!顾簿驳目醋叛矍暗
她,她好像是个没有故事的人,不知道她白天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的过去和现在,
只知道她喜欢红色的衣服,一张三十多岁女人的脸上一对十八岁的眼睛。天天的相
处使她们建立起一种超乎僱佣关系的友情,她很自然的向她倾诉心事,包括隐私的
梦。

    「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我说的梦到底是不是我做的梦,说的过程里好像它就变
成一个独立存在的故事了。」

    她一边清洗咖啡杯一边和她闲聊,然后就着衬衫的下摆拭净手。店里只有一桌
客人,娓娓的海顿絃乐四重奏流淌着「蔚蓝海岸」的夜晚。

    「只有像你这种对现实生活不满的人才会这么勤於做梦。」她笑笑,另起炉灶
煮一杯客人要的摩卡。「你的生活太琐碎了,如果没有你的梦来统一起来,恐怕早
就四分五裂了。」她熄掉火移走咖啡壶,端过一个全白的杯子,缓缓的注入滚烫的
咖啡。

    「好真实的梦,就好像掉到另一个时空里,我可以清楚知道梦里的女人在过着
什么样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感觉。」她恍惚的叙述着。

    ◆

    她一直努力寻找被收藏起来的翅膀,那是她的爱与自由,青春与生命,那是被
强行拭去的记忆。

    她几次三番的套问他,他总是惊诧的睁大眼睛,「什么?什么翅膀鬼东西。」

    然后,安抚的拍拍她的头,好像哄孩子似的说,「别说这些傻里傻气的话了,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们三个孩子的妈,是一个温柔娴静的女人,哪来什么翅膀,一
定是你这阵子太累了。」她无助的流着眼泪,任他轻轻解开单薄的睡衣。身体里游
动着一种始终不能切实描述的模糊的欢愉,而同时是绝望的,无告的,就像她再也
找不回她的翅膀。

    她仅仅是渴望一种可能,一种确认自己的身世、重新飞翔的可能。那个雪白的
婚礼上,她看见他和父亲交换的眼神,祕密而喜悦的,她知道父亲把藏匿翅膀的地
点悄悄的转告了他。

    她模仿母亲忧郁而温暖的身姿。准确的记住他回家的时刻,煮他和孩子爱吃的
菜,在厨房隆隆的抽油烟机声响里辨认三个孩子清脆而各异的谈笑,以及他,没有
说话却垄断整个家的巨大的沉默。她安静的料理着手边的食物,剖开的鱼,像她裸
的易受伤的心。非常安静的幸福,可是,她想念她的翅膀。

    ◆

    像蛇一样的冰冷光滑的夜,灰黄色的巴士,斑驳的广告招贴和飞溅着雨雾的透
明窗玻璃,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疲倦,张着敞亮的灯的车厢,外头是沉沉的黑,没头
没脑的黑,台北的街道像外星球的路面,充满无法想像的曲折。

    她直直的瞪着变成镜子的窗玻璃,安静而苍白的容颜,单薄的唇非常生硬的抿
着,两只眼睛距离很远,整个脸因此有一种契阔的感觉。

    身边的她沉默着,鲜红色的上衣在投进车里的闪烁街灯映照下,变成沉沉的猪
肝色。垮垮的大包包赘在她们之间。

    这个世界仍照着原来的速度运转,没有一点异样,只除了她掏空的身体。白晃
晃的手术室,下体冰冷的药水,她的意识很快坠入一个昏昏沉沉的暗处,像梦境,
她扶着四壁光滑的黑暗,她看见她的子宫抽搐着要挤压出那不被欢迎的血块,扭曲
的子宫好像有五官表情,她看见表壁流出红色的眼泪。只是几分钟的事吧。

    除了一阵一阵的痛,她竟觉得恍若无事。「医学太进步了,拿个孩子比治感冒
还容易。」一身灼灼红衣的她在休息室对着一脸苍白的她嘲弄的说。

    连着一个星期都梦见迷路,昏黄的天色,她在一条条熟悉的道路上来回行走,
分明知道的,可是就是到不了她要去的地方,有时是回家,有时是上学,画面里的
她有时年幼有时衰老,总是迷路,她骇得一身冷汗。

    「要不要买点什么补一补,看你白得像只鬼。」她握握她微汗的手。

    「不要了。」她疲倦的侧过脸,「让我再睡一会儿,好累好累。」她在自己的
话声里跌落梦境。她在清醒的最后一瞬看着她,公车飞快的驰过这个荒芜的城市,
她的脸在幽微的光线里若隐若现,她模糊的想确定点什么,但终竟乏力的睡去。

    ◆

    水龙头哗哗的沖着,洁白的声音,一股一股的水在她的手心柔软的流动着,流
理台前的窗半开着,太阳迟迟的晒着铁窗上搁着的砧板,对门的洗衣机急喘喘的叫
着,吃力的绞着衣服,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有点荒凉,阴阴的水渍不着形迹的从阳台
底下流出去。

    时间在她的厨房里静止了。早晨十点钟,他和孩子都出门了。她慢慢的洗菜,
脸上带着朦胧的微笑,她耐心的等待着她的试验。

    她换上整洁的衣服,把头发整齐的挽在颈后,庄严,安静的走上桃心木餐桌,
然后,缓慢而优雅的挥动手臂,一次,两次,三次,速度愈来愈快,配合着手的挥
动,她轻巧的跃下餐桌。唉。她绵长的歎息,仍然稳稳的落在地面上。她有几秒钟
的挫折。「一定可以的,多试几次一定可以的。」她低声的哄小孩似的对自己说。

    然后,再轻巧的跃上餐桌,她的手臂终要变成翅膀的,她微笑着挥动她细瘦的
手臂。眼光渺远的投向天空。

    ◆

    她知道不能再继续了,她的力气已经衰竭。

    他的妻子去香港出差两天,他很兴奋的要她随他回家过夜──他和他的妻子的
家。他们持续六年多的恋情除了前一年因为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而有接触之外,其
余的时间都是在餐厅和旅馆进行。

    美妙的夜晚,她穿上黑色性感内衣取悦他,他们在客厅的地板上缱绻欢爱,厚
厚的窗帘掩住外面的灯火,他们在一个禁地里掠取片刻的欢愉。她压抑着她的呻吟
──总觉得这些浪声会像回音一样缭绕,直到他的妻子出差回来。

    她微玻ё叛劬此纳袂椋谎募で校谎目衤遥不堆啊栋憔胖
半》的剧情,在她的身上挤满奶油和蜂蜜,还有冰块,她忍受着身上的黏腻和冷,
只因为他喜欢,或者她也喜欢,她不确定,可是他说她该喜欢的。

    那天晚上,光滑的花岗石地板上,他重操旧术的与她欢爱,她诱惑的款摆腰肢,
想再点燃他们之间初时如电光火石的热情。她一遍一遍思想他当初的浪漫,那是炎
夏,坏了冷气的办公大楼简直是炼狱,她摇着手绢取一点风,漫漫的说,这样的天
气能有一碗冰吃多好。只是闲闲的一句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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