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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短篇小说(第十七辑)-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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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转过身,又给匡丽娜倒满了酒,我和她一块举杯,为人的戏剧人生。


               第一个故事

    骆以军/ 著

    我的一个朋友。他先是这么说的,后来他又说,不对,其实是我太太那边的一
个亲戚,我太太的三叔。

    这个人有四个老婆。

    (好玩了吧?)

    (好玩。)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这个人,你太太的三叔,是怎么样?他是同时有四个老婆,
搞小老婆那一套?还是结婚、离婚、一个换一个,换了四个老婆?你别急,你听我
说嘛。这个三叔,非常有意思,他留了一头长发,紮了个粗马尾,头发全是白的。
这个人是在搞什么的呢,他在暖暖的山上养殖金线莲。你知道金线莲这种东西吗?
非常难搞。这种花哟,就是你给它种在室外日照太强它也会死,日照不够它也会死,
太湿的地方养不活太乾也种不起来,非常娇贵,从前都是山胞去深山里一株一株采
下来的。

    这个三叔,他引进了一种叫作「细胞分裂法」的繁殖方法,专搞那个金线莲,
那是一种秘方喔——结果真给他搞成功了。

    那不赚翻了?

    赚翻了啊,他这个人呀,搞的就都是这些玩意,你听起来怪怪的,不过有的就
真他妈给他赚到了,当然也有的是赔啦。几十年前,他和一些朋友,真的用管道去
偷到一张台湾高铁的施工计画图……台湾高铁?欸,你不知道本来那时候台湾就要
弄高铁的,后来因为碰到中美断交,台湾本身的一些经济方向还是政策什么的突然
改了,高铁的计画就掉了。那个之前,他不是弄到了那个高铁的什么施工的路线图
吗?等於先得到了消息,他就哗——跑去龙潭炒地皮啦,买了好大片的土地。当然
后来的结果是中美断交这种想都想不到的,他当然就赔惨可以想像当初偷图去炒地
皮的那一票人,神祕兮兮地押注搞内线,结果全赔光的又ㄙㄨㄟ又干的鸟样。)这
个故事就要从他的第二个太太说起……中美断交是民国六十八年对不对?所以他和
他的第二个老婆,应该就是在民国六十八年前后认识的……

    这个女的,据说是万华一个卖毒品的老大的养女,那天是第一天去上班(被推
入火坑了啊);这个三叔,那天和几个朋友,约了个住都局的官员,就到龙潭那边
的酒家喝花酒。刚好就是这个女的第一天上班的那间酒家。

    恰好她那天又是坐他的台。这个三叔(二十年前了)那时就是觉得这个女的怎
么那么ㄔㄨㄛ,问问又说是第一天上班,不过你想想六、七○年代那时候的酒家,
且又是在龙潭不是台北,整体上应该瀰漫的都是一种或多或少的ㄔㄨㄛ吧。

    (时代的ㄔㄨㄛ。一整个世代的ㄔㄨㄛ。)(因为不是这个故事的重点,所以
他并没有对当晚作为年轻恩客与初次下海间底浮浪讪笑或僵硬底风月规矩之启蒙或
轻微抗拒有任何细节性之描述。)那天散局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荒谬的是,在
地的散的散,最后剩下愣在酒家店门口要回台北的四个人,一个是三叔,一个是三
叔的朋友,一位住都局官员,还有一个,就是那十七八岁第一天上班的青涩小酒女。
那时还下着大雨,他们一人撑着一把伞,一同在路边拦野鸡计程车。


    很荒谬的是,之前酒家里那么认真在演出的,官商勾结的两造、掮客和託关系
的,酒女和恩客的……全都湿淋淋地挤在黑魅魅往台北疾驶的计程车里。那天的计
程车司机是个老芋仔,一路也东一句西一句地乱搭话,可是车到台北桥,司机突然
就停了车,说「台北到了」。

    这摆明了是耍婊,他们不是包了整辆车吗?这里面,有人要去万华(小酒女),
有人要去永和(住都局官员),有人要去木栅(三叔的朋友),有人要去汀州路
(三叔)。三叔和那个司机争论起来,老芋仔说一一送回去可以,但每个人各自再
加钱。那时三叔顶多也不到四十岁,争着争着就打起来了。

    那个时代的气氛唷,怎么说呢。台北桥下也是有很多计程车同行的,在夜里那
样打起来,很容易变成族群间的冲突或大械斗什么的。很快就有人报了警,后来听
说连拿长枪的宪兵都来了。条子一来,正在打架的三叔、三叔的朋友,以及老芋仔
司机妈的一看就一哄而散了,那个住都局官员早八百年前就闪人了。现场剩下大雨
滂沱中敝开四个车门闪着只黄灯的空计程车,还有撑着三把伞在路边哭的小酒女。
那个三叔后来怎么样回家了我也不知道,倒是那个小酒女被条子带去分局拘留了几
天。那个时代嘛。第二天她当然没去酒家上班喽,酒家这边也没很当回事,总是会
有那许多年轻下海的酒女在这些酒家间来来去去的,有的吃不了苦,有的私下被酒
客拐跑了也有的……。没想到过了一个礼拜,这个小酒女也回来上班了。大家当然
好奇问她跑去哪了?她就把整个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就是那天坐台的那几个客
人(店里的酒女们马上记起三叔),不是一道搭计程车回台北吗?如此这般怎么在
台北桥下打了起来,后来警察来了他们全都跑了,我就如何如何被警察带回去警局
关了这几天云云……这一来,我那个三叔就糗了。大家就说话了:那个谁谁谁怎么
那个样子?跟人家打架条子来了自己先落跑,把人家小姐丢下不管让小姐被警察带
走。这话很快在龙潭那一带的酒家之间传开了。

    我三叔当然也听到了一些传言——他是在别的酒家听见的。你知道那个时候的
人很怪,你即使在这些风月场所打滚,这个名声、名誉的东西还是很重要的。这件
事这样传开了以后三叔当然很糗,不过他也很不高兴。妈的这女孩子嘴巴也太大了
嘛。他就约了几个兄弟,挑了一天,到那个小酒女的那家酒家去——其实有点是去
找麻烦的意思。谁知道那个女的很鲜,她那时在二楼,一听人家说上次那个落跑害
你蹲警局的查甫来了。她哗一个兴奋得很,踩着高跟鞋用跑的出来——在她那边的
想法,是认为三叔是她第一天到酒家上班的客人,后来又发生那么怪异的事情。现
在带了一夥人来,在小女孩的心里,觉得他一定是来捧她场的,像人家那种恩客啦
旧识啦什么的——没想到她跑楼梯跑到一半,还绊了一跤,跌着屁股从楼上乒令乓
啷摔了下来。恰好就摔在我三叔脚边。那小酒女坐在地上,还不及爬起,咧着嘴就
冲着三叔笑开了:「你来了呀?」有意思。我说。那后来呢?

    我三叔大概觉得这女人还挺有趣的,就叫她酒家别做了。到他家去当女佣之类
的。那时候他还是和大老婆在一起。后来他和大老婆离婚之后,马上就娶了这个小
酒女。可能之前两人就搞上了吧。(我想着那个画面:民国六十八年前后龙潭的酒
家,生涩僵硬的色情交易和角色对位分明的人际关系。酒客与酒女。我觉得他挑这
个三叔的故事作为开场非常有意思。一座高高向下延展的扶手楼梯,一个其实还是
个女孩的小酒女,不协调地套着一身风尘衣裳,然后从楼梯上跌了下来……这似乎
是一个充满了故事中的故事,一个故事匣子接着另一个故事匣子掀起它们盖子的第
一个动作,一个充满声响和视觉动线的开场。想想看:一个女人从楼梯上跌了下来。
有多少故事从她的身上被散落跌出。她翻着滚,哀声连连。

    描述的字句根本追不上她坠落的速度。最后她跌坐在听故事的我们面前,嫣然
一笑,天真中夹杂着狡猾,然后她说:「你来了呀?」

    他继续说关於三叔和他第三个老婆的故事。

    他说,真正精采的是这第三个老婆的事情。

    这话得从头说起。他说。

    我之前不是说这个三叔从小就住在暖暖吗,事实上这第三个老婆就是三叔读暖
暖国小的时候,他们学校最漂亮的女生。那女孩的家世非常好,父亲好像是基隆那
边,现在老一辈都还记得他名字的医生。家教非常严,那个年代那些上层家庭对他
们的女孩的教育,大概还有所谓的「淑女教育」这一类东西吧。总之三叔说那个女
孩在那个大部分小朋友还拖着鼻涕打赤脚穿破烂补钉裤的时代,就已经是个穿着簇
新制服白衬衫黑裙和一只漆黑的皮鞋,走路目不邪视的高贵女孩了。

    我三叔自然是沾不着边了。只能巴望着流口水。

    你三叔还真早熟啊。

    是啊。不过好像也不是早熟这回事。那个年代,那样一个封闭山城里的国民小
学生,很多事情都是模糊暧昧地从大人的悄悄话里听来的。那时候也没有电视。

    什么性啦,政治啦,某年某月轰动一时在某地发生的什么命案啦,美国人又发
明什么东西啦,哪个叔公从台北城回来说现在文明人的查某间里查某都流行穿怎样
怎样的服饰啦……一切都大惊小怪却又悠远迟缓在流传着。戏台上或是讲古里的那
些古人有时候就供祭在庙里,有时又以为有朝一日去台北城会撞见他们。在那样的
一个闭俗有限的世界里,一个穿着光鲜簇新衣裳头面又乾乾净净的同龄女生,其实
就已经是遐想的翅膀飞不到的一个遥远国度的距离极限了。

    本来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

    谁?

    三叔和那女孩。

    他的第三个老婆?

    对。

    本来他们是毫无相关的两个人。但是有一天,在那个小镇暖暖,发生了一件大
事——其实这么说可能是当事人回忆起来夸大的讲法,没有人确实记得当时人们是
怎么看待这件事?和三叔同一个年代长大的那一辈暖暖人或多或少都记得当年似乎
是有这么一件事,可是没有人说得出所以然来。——据说是和匪谍案有关吧?——
哪有,那只是单纯的恶作剧罢了。

    据三叔说,事情几乎是在「一夕之间」发生的。有一天早上,大家起床出门,
发现整个暖暖,那个封闭的小镇,全部的电线桿都被贴上了一张小纸片,上头写着
:「某某某和某某干泡。」那个某某某,就是那个女孩。某某,就是我三叔。

    我三叔的说法,是说到今天他还弄不清楚那是什么人干的。一夜之间,全暖暖
的电火条仔——不过我心里一直怀疑那根本就是他妈我三叔干的。就像在报纸头版
登半版广告。

    什么?就像有人买下报纸头版的半版广告,什么某某某请你嫁给我,什么刘家
昌告全国同胞书之类的吧?对,就是那回事。当然到了那天傍晚放学回家的时候,
所有那些电线桿上的猥亵纸片,全部像白色恐怖的政治犯们,完完全全一点痕迹都
看不出来那样地不见了。在那个年代,你完全不知道是哪些人哪些单位在处理这些
事,效率之高!三叔说这件事发生之后,从来没有任何大人找他去问过话,没有人
问他知不知道是谁干的?没有人问他和那女孩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偏偏写的是他和
她?猥亵的纸片在很短的时间即被揭去,像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像他作的一
场白日梦。只有一件事证明那些纸片确实在那段短暂的时间内亮晃晃地招摇过。三
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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