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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满院落花帘不卷(中篇小说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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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拍到他,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 

  她没声音。 

  我问:“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接受访问?〃 

  〃是广告性质的。〃 

  我明白了,“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 

  〃对了,他与公司的成绩。〃 

  〃原来如此。〃我说:“我想他不会是自动愿意接受访问的人。〃 

  〃接受访问有什么不好?〃 

  “贵杂志又不是时代周刊或新闻周刊,能写得出什么好文章?连这种小小虚名儿都不放过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个人,啧啧啧,可是现在他的名字还不是要登在我们杂志上,沦落到理发厅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为生活另作别论,〃我笑嘻嘻,“像我这样,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与你这种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长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这么早,已经这么挤的街头,车人争先恐后,香港是越来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这种山卡罅地方!开头在中环,后来搬湾仔,现在是筲箕湾,每况愈下,他妈的,几时乔迁南丫岛?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说:“来人哪,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 

  我连忙躲进冲印房。 

  把相纸往药水里浸,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是我最大乐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声。 

  在他之前,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生态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湿照片。 

  阿施进来看见,“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这个价钱。〃 

  〃怪不得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对着照片赞。 

  我回公寓。 

  李陈淑馨女士找我:“你见到我的表弟了?〃 

  我说:“嗯。〃 

  〃别担心,他年纪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为什么要担心?〃 

  〃我来替你拉拢。〃 

  〃这种事情靠的是缘份。〃 

  〃有缘才能见面,小姐,见了面便是有缘,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问:“把他拉进屋子来?〃 

  〃瞧我的!〃隔着电话,都仿佛听见她咚咚声拍心口。 

  我不响。 

  〃伶玉,这种事,切莫耍自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机会去了不会再来,我叫你出来,你可要出来。〃 

  〃是,太太。〃我颇觉得自己在忍气吞声。 

  淑馨打趣,“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后天晚上你上我家来吧,我治一桌菜请你们,喂,穿好一点,你那些凉鞋球鞋该收起来了。〃 

  他妈的。 

  〃粗口之类的梁山人马作风,也得收敛收敛。〃她哈哈大笑。 

  我内心挣扎了很久,不为其他,只为尊严。我又将机会率计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实成数是很低的,开头开坏了,大家都抱着敌意。 

  不过到了时间,我还是去赴约,穿着白衣白裤,又买了双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窝囊,不过双腿不听话,还是移着“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种标准装修——金色的厕所、白木的入墙柜、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内植物,墙上挂着R罗街重金觅来的“古董〃画,换句话说,俗不可耐。 

  李陈瞪我一眼,“整个世界对你来说,都俗不可耐。〃 

  我侧着头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养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顾。” 

  李陈淑馨的下巴几乎掉下来,〃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还有人喜欢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两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脑袋的皱纹,愁眉不展,怎么,伶玉,你也喜欢?〃 

  〃我只是说不俗。〃我说。 

  电话铃响。 

  老李去听,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怎么?〃他老婆问他:“什么事,可是不来了?〃 

  〃这小子——〃 

  我紧张的问:“可有说要同他介绍女朋友?〃 

  〃没有,我们不会这么笨。〃 

  我松口气,“还等什么,快开饭吧,让我吃个饱,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管了。〃连忙脱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没有惋惜的,可怜的鞋子,可怜的我。 

  淑馨一边帮佣人开饭一边说:“这小子,没福气,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装不解,“你说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时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后缩在沙发上听音乐,喝老李最好的拔兰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状态,门铃响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报费。〃 

  阿珍去开门,我用枕头压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哗一声,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睁开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来了。 

  真奇怪,他算准了、永远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妆压糊,人都几乎睡着,身上白麻纱衫子像胡桃壳中取出,他来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头一个钻进去。 

  我呜咽一声,躲到沙发背后去。 

  老李尚不识相:“伶玉,过来呀,老柏带了好酒来,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刘伶女算了。 

  我没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见是我,意外中带些迷茫,随即取出酒,开了斟出,我便老实不客气的喝起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淑馨问:“应该很熟的了。〃 

  我尴尬的笑笑,拾起一条橡筋,束住头发。 

  〃还有你这小子,〃淑馨说:“不来又来,搞什么鬼?〃 

  〃开会,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残羹冷饭吧。〃老李笑说。 

  他果然走到厨房去。 

  淑馨问我,〃要不要补妆?〃 

  〃补个鬼。〃我没好气的说:“我走了。〃 

  老李不反对,“也好,改天再约,你也疲倦了。〃 

  连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门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没法度。〃我扬手叫部街车。 

  照说我是断然不肯受人安排摆布的,无论人们多热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许为了老柏的沉默及气质。 

  年前有人把一个光棍带到咖啡座,不过是点头之交,那人马上出去宣扬:〃我想同她(指我)试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这种话马上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的传到我耳中,我连那人面长面短都忘了,也没有动气,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单身女人都忽然之间会得被穷酸选中,成为他们心目中试婚的对象,这是一个思想与言论均自由的社会,又不能不给他这么说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连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实在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这个俗不可耐的社会中充满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时候情愿与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为老柏那种高贵的孤芳自赏的气质,即使他觉得辜伶玉永远衣冠不整的像个有工作狂的难民,他也不会宣之以口,太好太难得了,我因这个而感动。 

  虽然这样,我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柏的照片登出来,尊尼第一个受委曲,他撒娇似的嚷出来—— 

  〃我不管,伶玉,你这个人没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带着,而你,你从来没有为我拍摄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认罪。 

  〃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说:〃因为你没有那种气质,你是一个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声,大发脾气,走掉了。 

  我问:“何必伤害他?〃 

  “有时候他令我神经衰弱。〃阿施说。 

  可怜的阿施。 

  她又说:“有电影公司打电话来,问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戏。〃 

  〃是吗,有这种事?〃我讶异。 

  〃有。我说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师,他们还不相信。〃 

  〃也许老柏会有兴趣。〃 

  〃你开玩笑。〃阿施说:“他是那种真正在国际得奖的科学家,应聘来发展一项数十亿元的科技发展——喂,你没有看那篇访问吗,你以为他在外国没得做才回来混的机会主义者?〃 

  〃咦,〃我莞尔,“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说:“我最佩服科学家,〃她神往,“如果我还没结婚,一定追求他。〃 

  我说:“他这个人滑不留手,很难下手。〃 

  〃唷,你试过?〃 

  “我没有,我一向不打没把握之仗。〃我说。 

  〃你是只懦弱的小鸡!〃 

  〃说对了。〃 

  以后淑馨也没有再安排我们见面,太露痕迹! 不好做,况且男女双方都没有表示有兴趣,她这个中间人何苦巴巴地再劳神伤财。 

  这件事与那个人,告一个段落了吗? 

  我们又见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个酒会,我是被邀请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会,但是这次被人拉了去。 

  没想到他也在。 

  他见到我,犹疑一下,便缓缓走过来,他脸上有股说不出羞涩,使我惊喜。 

  我连忙瞄一瞄自己:头发、衣裳、鞋子,都还算整洁过得去,我心安了一点。 

  他站在我对面,不知如何开口。 

  我大方的问:“好吗?〃 

  他点点头。 

  我又说:“看到那篇访问与照片了吧?〃 

  〃访问?〃他茫然。 

  我很喜欢。有一次我们访问一个人,书出来之后那人来不及的买了十来廿本,四处放在他写字楼,强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难得胡涂,是个顶可爱的人。 

  〃不要紧,〃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你是辜伶玉。〃 

  够了,我心想!够了。 

  〃今天……很热闹。〃他说。 

  我说:“你也来这种场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说。 

  〃啊?〃真不知道我们两人谁比谁更胡涂一点。 

  他也怀疑,“你记得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柏德烈。〃 

  他松一口气,我们相对而笑。 

  欢迎你来。 

  不客气。 

  他讪讪地仿佛还想说什么,终于犹疑的住了嘴。 

  我鼓励的看着他,并不走开。 

  上一次我鼓励一个男人开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当年我希望那小子把我带到圣诞舞会去。 

  终于他说:“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是吗?〃我问:“谁告诉你的?〃会不会是多事可爱的淑馨? 

  〃是出版社的施小姐。〃 

  〃啊。〃 

  〃你们的生活,很多采多姿吧?〃他问。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任何有趣事情,当它变成你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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