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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精灵(短篇小说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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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难过。
对小弟失望不在话下,对父母也不满,早不管教,现在出了事又不能镇静处理。
索性披上外套出外。
在弟弟家附近,一个电话把她叫出来吃蛋糕。
看着她圆圆的面孔,圆圆眼睛,又想起十多年前,我以为她是男婴的事来,不禁莞尔。
她不住问我笑什么,我不肯回答。
她照例同我诉说着学校中的琐事,功课压力很大,她必须考到本地的大学,因为没有能力往外地升学。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在这两年努力储蓄,为着想在必要时帮她一把。
那日返家,姬娜父女已经离去。
父亲铁青面孔,母亲躺床上,说是头痛。
小弟睑上五指印痕清晰,垂头丧气。
我没有问。
他们不想我知道,我问来也无用。
这件事之后,小弟收敛得多了,放学晓得回家,周末跷着二郎腿在房内听音乐,电话少了大半,异性不再上门。
我与他仍维持距离,但他真变了很多。
我不知道结果如何。
倒是弟弟,她向我打听这件事。
「听说那混血女后来返英国去了,此事不了了之,她很帮男友,竭力说一切由她主动。」
我不出声。
算小弟够运。
她问:「他最近如何?」
「乖多了。」
「他会改呀?」
「一个人本性很难变,受了刺激,不过弹压一会儿,很快又会故态复萌。」
「你一直不看好地。」
我皱上眉头,不再予置评。
我一直没怀疑什么。
我说过,我是老木头,可怜。
过了几个月,不出我所料,弟弟又活跃起来。
开头还是试探性的,与男同学恢复往来,后来就干脆回复原状,又找到一班花蝴蝶。
我也并不寂寞,小弟取笑我,「大哥喜欢做灌溉工作,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弟弟是否明白?这么些年了,我是否表现得太含蓄?
她没有考上大学,沮丧得不能形容。我赶紧安慰她。
「平时不够用功,嗯?」
「我已经烦死了,你还来打趣。」她用手捧着头。
我沉默,是,我是不懂说话,不像小弟,一开口便讨人欢喜。
「有什么打算?」
「还有什么好打算的。」
「不是想找事做吧。」
「没有别条路了。」
「怎么没有。」
「说来听听。」
「第一,你可以接受我的资助,到外地去继续学业。」
弟弟诧异的看着我,「那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不不不,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大恩。」
「第二,」我管我说下去,「你可以从头来过,明年再考。」
她不语。
「第三,」我笑,「你可以结婚,做全职主妇,这绝对是份好事业。」
她涨红了脸,「你们两兄弟,真是一样会取笑人。」
我背转她,「弟弟,我对你怎样,你不是不知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话憋在胸中若许年,终于说了出来,反觉空虚。
良久弟弟都没作出反应,我忍不住,回过头来。
只见她苍白地坐在书桌前,不发一言。
我纳罕,怎么会有这个反应?
「弟弟——」
「不当我是弟弟?」她问我。
轮到我头上的血全部往脚下流,耳畔嗡的一声。
来了,古典悲剧来了。
「当你是弟弟?」
「我一直把你当大哥哥。」———
我呆视她,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我头上,这是汤默斯哈代小说中之桥段。
「把我当哥哥?」
「是,你是最爱护我的大哥。」
万劫不复,我变成一座石像,动弹不得。
「我们怎么可以结婚?」弟弟说:「我们认识了足有一辈子,怎么还可以搂抱亲吻?我想都没想过,这不是同乱伦一样?」
我全身的血渐渐又似涌上脑袋,涨得头面通红。
「你比我亲兄弟还要亲,真的,我会毕生尊敬你,但,但我们没有可能做夫妻,你不介意我说明白吧?」
我被她气得笑出来,「得了得了,我不见得会抢亲,你别紧张好不好?我只是说,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她松了一口气,倒在椅子里。
也好,说清楚了也好,趁还能转弯的时候转弯。
我长长叹口气,心中积郁难消。
要命,一生中只有这位女性,现在她硬说她只是我的好兄弟——
当年她摇摇晃晃走过来,拉住我的衣角,圆圆的面孔抬起,胖胖手指指着我手上的巧克力。
我把她高高抱起,吻她面孔。
一晃眼十八年。
我垂下双眼。
「大哥,没问题吧。」
我看看双手,沮丧的说:「赶明儿就自杀谢世。」
「你如小弟般撒赖。」
也许是,也许弟兄确会有时作出同一反应,到底是同父母亲生。
「我没有力气了,弟弟,你先回去吧,我们容后再说。」
她走了以后,我崩溃下来。
对她的感情是奇妙的,我只想一辈子都照顾她,不想她彷徨,不要她吃苦,正如小时候同母亲说:「没人要弟弟,我们来养她。」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男女之爱,那时还不晓得弟弟是女孩。
但不知恁地,心中一直想保护她,可能是同情她的际遇,是一种缘份……
我累得倒下来。
也许是失恋,开始精神不振。
星期六傍晚,眼看着有女孩子来接了小弟去跳舞,他左拥右抱的嘻哈出去。
希望他已学乖,希望他只止于跳舞。
我听见父亲同母亲说:「小弟入学试成功没有?」
「还在托人找学校,他成绩又不是那么好。」
「不过明年初必定要把他送出去,眼不见为净。」
「他很喜欢到外国去。」
「皆大欢喜。」
「不去也不行,学校里已记了三次大过。」
还有瞒着我,小弟的事他们全不想我知道。
不过我知道了也没有用,帮不到他,徒然心烦。
电话铃响,我去听。
是弟弟。
我很有一丝惊喜,她好几天没同我联络,这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知道她心中芥蒂消失。
谁知她听到我的声音,没有一丝高兴,支吾半晌,她说:「我找的是小弟。」
在这一刹那,我完全明白过来。
是小弟。
她一直喜欢的是我弟弟。
竟瞒了我这许多年,一时间我来不及作出反应,只是深深的替自己悲哀,也替她悲哀。
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平静的问:「你约过他吗?他出去了。」
「当然约了他,一早就说好今日去看戏,你去叫他一声。」
我不禁生气,她暗示我撒谎?这些年来,她还不晓得我为人?
「小弟真的不在家,」我说:「你应该知道他脾气。」
她在那一头沉默许久,「同谁?」
我说:「一堆女孩子,说是去跳舞。」
她摔下电话。
我没有必要为小弟隐瞒,根本他不会把她放在眼内,这话该怎么说呢,在我心目中,她至高至大至尊,但她不选我,她情愿在我弟弟手下,做芸芸众女中一名,受他疏忽,被他轻视。
我看着天花板,呆坐整个下午,不明白人类的感情何以这么愚蠢。
她显然没找到小弟,午夜又打来,这种粉红色电话咱们家接得多了,没想到她也会是其中一分子。
「他还没有回来。」
她疲倦了,「你呢,你为什么没有出去?」
「我不爱到处玩,没意思。」
「你是他就好了。」
「我是他,你就不喜欢我。」
她讪笑,因为我说的是实情。
「你们都爱不羁潇洒的男性。」
她不响。
「弟弟,要是你心中闷,过来聊天。」
「不了。」
「你决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的前途。」
「呵,我想找事做。」
「你都不按情理出牌。」
此刻轮到她心平气和,「可笑,是不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我应该接受你的帮助,去外国念三年大学,然后回来与你结婚,生儿育女,从此幸福的生活下去,你是一个那么难得的好人,打着灯笼没处找,我在晚年潦倒的时候,想起你,还是会觉得温馨。」


「但不后悔?」
「大哥,我从来没把你当过男人。」
「哦,我是女人。」
「大哥,你明白我的意思。」
「弟弟,他明年初便要出去念书,似地这般浪荡的性格,一去甚难回头。」
「我知道。」
「你还是选他。」
「连我都恨我。」
「我很佩服你。」
「是的,」她自嘲,「太不知好歹,只有好出身,不知天高地厚的千金小姐才配这样任性,我呢,我渡过艰难的童年与少年时期,还不懂得把握这样的良机来翻身,太愚不可及。」
「你会吃苦的。」
「我知道。」
「花这么大的代价,你认为值得?你不用以身相报,我还是肯供你升学。」
她不出声,隔很久很久,她说:「小弟回来,说我找过他。」
我已尽了力。
相信她也已尽了力。
她不能变我。
我照镜子,看着自己的尊容,很有默憎恨自己。
小弟在清晨三时才回来,往床上一倒,也不更衣,就想睡觉,我硬是推醒他,他睁开充满红丝的双眼,春着我。
「我有话同你说。」
「明天再说。」
「不,一定要这一刻说。」
他撑起来,「好好好。」
「你同许家弟弟是怎么一回事?」
「朋友。」
「就这么简单?」
「她们都要把我占为己有,我怕。」
「你可喜欢她?」
「当然,我喜欢每一个女孩子,而且终有一日我会结婚,但不是现在,要是她愿意等,十年、十五年后再说,大哥,我疲倦死了,明天再说好不好?」
「我要你与她一起入学。」
「别开玩笑,我懒得照顾她。」
「她是我们的表妹,这点情谊都没有?」
小弟坐起来,他醒了,「你真的爱她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要她快乐。」
「你爱了她一生,自小你就带着她,待她如珠如宝。」
「我要你照顾她。」
「谁付她学费与生活费?」
「我。」
「大哥,我真的被你感动了,好,我答应你,同时我会用三年的时间来说服她,你才是真正爱她的人,我会把她送回你手中。」
我沧桑地微笑,低下头。「我只想她开心。」
「她会明白过来的,三年是一段颇长的日子,她会成熟,她会看清楚。」
「她心目中的人是你,如果三年相处,你想回报她的感情,不用为我着想。」
「不会的,」小弟笑,「我会忙于结交金发女郎。」
我叹息
「由你带她去办入学手续,她会听你的话。」
小弟大力拍我的背。
兄弟,到底还是兄弟。
他没负我所托,真的替弟弟办起入学手续来,不到两个星期,两人申请了同一间大学,
同一科目,过了农历年便得动身。
我将毕生积蓄汇过去,归弟弟名下,这够她三年开销了。即使她不回来,即使将来她遭
遇到挫折,一生中也总算有过三年一千个好日子。
临走之前,弟弟来看我,一语不发,靠在我肩膀上哭。小弟在她身后做手势,叫我放心
保证弟弟会得回心转意。
我的心已碎,他们不知道。
三年后会怎么样?
也许小弟会与她在一起,金发女不过是过眼云烟,也许弟弟会回到我的身边。
也许,也许在这三年里,我这老木头会得遇到意中人,比他们两人更疯狂的恋爱起来,
把过去抛在脑后。
谁知道呢。
将来是个未知数,但是此刻我的心已碎。
我亲自把他俩送上飞机,挥手说再见。
弟弟同弟弟。
一个是亲生的,一个不是。
一个甚至不是男孩子。
两个弟弟,都至爱至亲,我发誓终其一生,爱护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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