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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精灵(短篇小说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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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成与我已经很有了解,他是好伴侣,在周末,他阅读,我做运动,或是他看足球赛, 我打理盆栽,两人可以半天不交谈,但心灵相通,脉脉流动。
做好夫妻至要紧有谅解,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俩是好伙伴、好兄弟,我极珍惜他,他也爱护我,两人一起坐看电视也会握着手。
这个小城使我们心静,有机会好好地培养感情,我想我们之间不会有问题。
我绝对不会回到以前的噩梦里去。
天天早上,我推开露台的玻璃门,深呼吸,公寓对牢海景及公园,犹如仙境,静得可听见露水滴下,喝瓶牛奶,伸个懒腰,便有种夫复何求的感觉。
让我告诉你什么是快乐。
快乐是身体健康,可以有足够的体力去应付日常生活所需;快乐是活动一天之后,回到自己的家,与伴侣高高兴兴、谈谈笑笑吃顿晚饭,然后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八个小时。
快乐就是那么简单。
我不会容忍任何人来侵略这种快乐。
大成在下午下班返来,问我:「怎么睑色有点苍白?」
我微笑,「老了。」
「去买那种一百美金一瓶的营养霜来搽脸呀,」他笑,「广告上不是说可以青春常驻吗?」
「驻太久了,返阳乏术。」
「心情不好?」
「哪里。」我说:「你别瞎疑心。」
「我关注你身体,会不会有了孩子?」
「我在密切注意中,不会错过。」
他握住我的手,「生活还愉快吗?」
「希望可以躲到更安全更遥远的地方去,天之涯,海之角,大成,单独与你在一起,避开那些无良的人的追杀。」
「有什么人要害你?」
「谁没有仇人?」我反问。
「我会替你出气。」
「至怕你届时离弃我。」
「我像那种人吗?」
「要来到临头才会知道。」
那日下午我们到城内去逛街,买了许多钓鱼用的工具,秋季快来,又是钓三文鱼的季节。戴一顶塑胶雨帽,穿最旧的牛仔裤,带野餐篮子,一瓶最好的白酒,以及两张折叠的小帆布椅,便可消磨成个傍晚。


我出奇地适应这种生活。
廿五岁之前与廿五岁之后的我是两个极端。
年轻的时候比较外露,锋芒很劲,事无不可告人,掉一根头发都要宣扬出来,什么地方跌了一跤,什么时候与人吵骂,都是大事,太阳永远只绕着我转,稍受冷落便受不了。
经过风霜后人生观大变,现在只想寻个安乐窝躲起来,巴不得世人当我透明,不存在,好让我太太平平做人。这就是所谓物极必反。
有人偏偏要在这种时刻来骚扰我,怎能不惹我憎厌。多少礼物花束甜言蜜语,都不能再引起什么涟漪。
不过我实在怕得罪这种人,怕他会采取什麽离谱的行为。
我想提醒那个人,在伤害别人的时候,行凶的人也往往会受到伤害。这是物理反应定律,
压力越强,反应也大。
他也不是没有身家财产的人,应当想到这一点。
正当我的困扰尚未平服,他人到温哥华来了。
他叫我接飞机。
他以为这还是他的全盛时期,我得伺候着他。我推说我要补课,并且告诉他,他来得不
合时,我正要往纽约探亲,说不定半个月也不同来。
「你故意避开我。」他说。
我说:「避人也要精力,干麽要避开你?」
「至少你应请我吃一顿饭,替我洗尘。」
「我实在忙,没有时间吃吃喝喝的。」
「哼,不是都说此地生活闲得慌?」
「视人而定吧!」我说。「我没说过。」
「那你是肯定不出来?」
「待你办完正经事咱们再联络。」
「我有办法见到你。」
这已经接近恫吓,我也并没有恼怒,顺手挂掉电话。
他为什么拚了老命来缠住我?我弄不懂。看不得别人有好日子过?我并不是在做皇后,
我开心不过是因为我满足。
即刻我收拾简单的行李。
我同大成说:「要向你请十天假。」
「神出鬼没,又到什么地方去?」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在展览现代美术,我想去逛逛。」
「三天还不够?」
「还想去参观皇牌大厦。」
「四天也够了。」

「看几个舞台剧、演唱会及舞蹈。」
「五天,最多给你五天半,周末要回来陪我。」
我们习惯这样讨价还价的。
我说:「一言为定,五天半。」
「住哪家旅馆,老规矩亚美利坚那?」
我点点头。
「这间旅馆已经很破,事事自己当心。」
大成一关心我,就像个老太太,我看住他笑。
我倒没有胃口去避开任何人,好的歹的,避都避不开。
一上飞机,发觉坐在我身边的,便是那个人。
我意外,这不是巧合吧。
他的兴致恁地好,万里追踪,是不是用上私家侦探?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
多年前追我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吃力。
他有点尴尬,「可不就是我。」
他半丝没有变,西装煌然,周身名牌,什么时兴就把什么搬到身上去,也不消化一下,处处显得生硬。
他看着我,「你变了。」
「当然,老多啦。」我坐在他身边。
这样也好,离远些,不会把大成牵在内,伤害到他。
「不,不是老,你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摸摸鼻子下巴,「没有呀,我并没去整容,明年吧,明年也许该拉拉皮。」
他膛目,像是不相信我会有这种幽默感。
我系好安全带便打算入睡,这一程旅程不长不短,挺闷的。
他并没有骚扰我,大概震惊过度,千里遥遥的来追求旧情人,没想到她此刻邋邋遢遢,像个男人。以前我妆扮得很厉害,化妆时用的扫子都有十多把,起码对牢镜子刷大半个钟头才能出门。衣服与鞋子成配,手袋与鞋子又得成对,一丝不乱,做人像上舞台。


我唏嘘的想:人真是会变的。
一觉醒来,我向侍应生取饮料,打开一本口袋书,读了起来。
他一直注视我,问:「你这样子开心吗?」
「还不错。」我合上书。
「可是你跟从前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是吗?人生在各阶段的要求不一样。」
「在纽约,我订了华道夫。」
「太贵了。」我摇摇头。
「我请你。」他说:「已租好两间套房。」
我讶异地说:「无端端有什么理由要你请我。不不,我不可能答应你。」
他也没有再求我,只是默默端详我。
飞机上的空气与座位都令我不舒服,我合上书,叫一大杯开水喝。
他看着窗外白云。
我替他说出心声:「来错了是不是?」
他不答,万分感慨的样子。
我只觉得好笑,「你要的是什么,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他苦笑。
「纽约有飞机直返香港,别浪费时间。」
「反正有空,与老朋友聚聚旧也是好的。」
他想穿了,我含笑闭目养神。
他又说:「你知道吗?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同自己说:从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女人。」
「不过是三分人材,七分打扮。」
「是,你真会打扮。」他承认。
「太虚荣了,两万元一件凯斯咪大衣一买三件之类。」我微笑地,像是在说别人的逸事。
「我不介意你打扮。」
「现在觉得多余,只有信心不足,或是靠外表吃饭的人,才会花尽心思去打扮。」
「爱美不是人的天性?」
我不去回答他:「这次你不远千里而来,有什么目的?」
他坦白的说:「带你回去。」
「你太太呢?」我讶异地问。
「早分居了。」
「真儿戏。」
「我不该接受盲婚。」
我伸伸腿。
「你怎么穿起球鞋来。」他不以为然。
「舒服。」
「你的足踝穿高跟鞋才好看,以前你独爱穿那种七公分的细跟黑色猄皮鞋。」
「是吗。」
「你忘了。」
「小事我一向不放心中。」
「你会不会卷土重来?」
「我还能够吗?我都不是十八岁了。」
他极之失望,将手上的戒子除下又戴上。
这几个小时的飞机捱死我。
我与他那一段是真正完全过去了。真不明白如何与他共同生活了两年,当初怎么会被他吸引。
他并没有什么不好,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类型,一切都不附合要求。
连找个题目说话也办不到。
飞机着陆,我背起手提行李便拍拍手要离开机场。
他膛目,「你没有行李?」
「就这么多。」我说。
「什么?以前——」
「以前以前,我们活在现在,不是以前,够了。」
他住嘴噤声。
「再见。」
「你住哪里?」
「你总会找得到的,」我笑,「不过同你说也无妨,亚美利坚那。」
「那个破地方。」我摊摊手。
他还要尽最后努力,找到我酒店来,我刚准备出发去博物馆,短裤大毛衣。
他看我这身打扮很难过,「来,我同你去第五街买些衣服再说。」
我说:「没有时间,我要去看画展。」
他惨痛的说:「你几时爱上那种调调?」
「我一直喜欢,在大学中我副修美术。」
「是吗?」
他专门记得无关重要的事,要紧的事却置之不理。
他万分不情愿的陪我到博物馆,一小时下来他已闷死,几乎要叫救命。
我笑说:「你先回去吧。」
「你还没看完?」
「没有,明后天还得来。」
「有什么好看?」他大叫,「这些画像似猴子画,雕像有三个头。」
「嘘。」
他终于打了退堂鼓。
晚上他要约我到的士可去,我早已敷上面霜。拉开房门,他大吃一惊:「你的脸!」我身上穿着球衣当睡衣。他知难而退,黯然伤神。
第二天我仍驻博物馆,不过这次在东方文物部。
他游说我:「我们晚上去看『猫』,我好不容易买到票子。」
「我不去,我要去看话剧。」
「什么话剧?」
我笑,「你还是自己去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几时变得那么遥远?J
我摇摇头,不再与他争辩。」
「你总要吃饭吧,」他不服气,「我们去『周先生』。」
「亲戚要替我接风,他家开北京馆子,你要不要来?」
鞋带散了,我蹲下缚好。
他又看不顺眼,公众场所不能蹲,亦不能弯腰,对他来说,女人,是装饰品,必须维持仪态。
我问:「你还跟着我作啥?」
「你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又不会随地吐痰,你这个人。」
他跟我到处逛,一边走一边埋怨说累,我专往小画廊里钻,物色未成名新画家的作品。中午便吃一只热狗。
他忍无可忍。
「这种苦学生款是谁教你的?你再也回不了香港,你与时代脱节,你变得又土又钝又过时。你不再像个女人,没有女人味。」
他心痛得不得了,像是要忍痛牺牲我。我这一切并不是装出来做给他看的,事实上时光没有隧道,回不了头,我为了适应新的环境新的生活,自然得作出改变。
不让他见到我,他不会心息,这一下子他完全明白,不再对我留恋。
我目的达到,反而对他真诚,还是朋友嘛,他们不是老这样说?
我拍拍他肩膀,他对牢我苦笑。
我们沉默许久。
他的选择应该是不难的。
他终于说:「我想我还是回香港的好。」
「对,明智之举。」
他黯然,「往事只能回味。」
我心中险些儿笑为两截。
我劝他两句,「回到香港,好好的挑个女朋友,恋爱再婚。」
他表情很怅惘,「不容易找到合心合意的人。」
「老换伴侣,没有归属感,多么彷徨。」
「那只是女人的想法。」他微笑。
晚上他送来大丛玫瑰,他失望的走了。
我立刻结束旅程,打道回府。
大成很觉意外,「怎么不叫我接你?」
「我故意要突袭检查,看你是否有越轨行为。」
大成笑,「查一百年你也不得要领。」
我似快乐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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