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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鸵鸵] 蝴蝶-第1章

小说: [鸵鸵] 蝴蝶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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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第5期   … 每期一星

鸵鸵


    我妈妈生下我的时候,我爸爸正守候在她的身边。

    那时我还是许许多多受精卵中的一枚,我不知道我是否属于幸运的一只,在我妈妈同时产下的几百枚受精卵之中只有我成功地度过了那漫长的、黑暗的、无边无际的等待,并且最终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蝴蝶。我究竟是不是幸运呢?

    我们这种蝶类生活在距今几万年的远古时代,我们的卵和幼虫以及蛹的阶段占据了我们一生的几乎全部时间。我们之所以属于蝶类,是因为在我们一生的等待和希冀即将结束之际会变成真正的蝴蝶,拥有巨大的美丽的却是脆弱的翅膀,在夕阳中幸福而绝望地作最后的飞翔。是的,我们的一生,只有仅仅的一天是以蝶的形态存在的。我们就一定要在这一天之中找到那些可以和我们厮守余生的同类,我们疯狂相爱,并且还要完成繁衍后代的责任。一天相对于广漠的宇宙而言是那么短暂和微不足道,一天对于深深相爱的伴侣又是多么的残忍和令人绝望。这也就是我们这种蝶类最终灭绝的原因。我们来不及找到我们所爱的同类,我们就必须死去;我们来不及告诉那些也许近在咫尺的朋友我们是多么热爱他们热爱活着的一切,哪怕是黑暗、痛苦、遥遥无期的绝望的等待,我们就必须死去。是的,我们必须按时死去,我们庞大的翅膀和纤细的身躯从很高很高的天空中飘落,我们至极的美丽是那么轻盈,又是那么纷繁而厚重。我们死去的身体和树叶和花瓣一起飘落,纷纷扬扬,永不停息……

    我不知道我爸爸和我妈妈之间经历了怎样的甜蜜与疯狂,我猜想他们是被冥冥之中的那双大手安排在一起,他们在一棵松树下完成了他们一生的神圣责任,然后就生下了我以及我的众多幸运和不幸的兄弟姐妹。是的,正当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依次从我妈妈体内排出时,一团又黏又大的松脂从天而降,并且湮没和覆盖了我们,但不包括我爸爸和妈妈。他们的身体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只有翅膀的一部分和我们一起裹在松脂里。我们随松脂掉到了地上,并且被埋在了土里,我们长久地被埋在黑暗与静寂中。

    我们被埋了几万年,我们先后看见我爸爸和妈妈在松脂外面的身体腐烂并最终化为泥土,连同他们大而美丽的翅膀。只有留在松脂中的那一小部分,异常鲜艳、绚丽,它给了我无限的希望和勇气。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只真正的蝴蝶。黑暗中我对自己说。

    地壳是运动的,否则我们会真的永远在黑暗中相守。当我被人当作琥珀挖出来并且作为珍品送到人类手中的时候,我知道我等待了漫长的几万年的那一天就要到来。人类显然是被我爸爸和我妈妈留在琥珀中的残缺之美所折服。他们小心地把我们从松脂——不,现在应该叫琥珀——中取了出来,令他们更加吃惊的是我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兄弟还活着。他们决心把我们孵出来。

    半个月之后,我克服了温度、湿度、光照等各方面的不适应,成为唯一破壳而出的幼虫。我不肯吃人类送来的食物,只以自己的卵壳为食,直到我吃光了那个在漫长的黑暗中陪伴我保护我度过几万年的卵壳。我忍不住流泪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到饥饿和头晕,我在这只巨大的玻璃容器中缓缓爬动,阳光暖暖地照在我有着美丽花纹的身体上,我终于支持不住而昏厥了过去。我记不清我昏睡了多久,是一片食物的香味使我苏醒,我睁开眼睛看到了许多鲜嫩的叶芽,摆在我一伸脖子就可以够到的地方。我警觉地向四周望了望,玻璃之外的空间没有人的影子。我想起我爸爸和我妈妈惊人之美的翅膀,我艰难地缩了一下自己渐渐失去知觉的身体,我明白,要成为一只蝴蝶就得活下去,无论必须承受和忍受什么。我张开嘴,使劲咽着,将胃里塞满食物,并且泪流满面。

    我吃饱了就睡觉,醒了又不停地吃。我总是梦见开满鲜花的原野,总是梦见自己无力地扇动着巨大而美丽的翅膀从高空飘落。这梦每每令我惊醒,我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在莫名的恐惧中,我开始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蜕皮。

    蜕皮意味着我的生长完成了第一阶段。蜕皮的过程是痛苦的,就像在经历死亡。我拼命挣扎着扭动自己的身体,拼命挣脱我的已经没有任何积极意义的旧皮。是的,它曾经与我同在,它曾经包容着我的全部,但如今,如果不蜕掉它,我就会和它一起死去,那么我将永远变不成一只真正的蝴蝶。我感到周身剧烈的疼痛,整个身体就像要裂成碎片,像无数把锋利的刀插在我身上。但我即将出来了,只剩最后一点,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挣,我的旧皮就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我在同一时刻完全失去了知觉和所有的意识。

    我经历了一次死亡。我变得不那么怕疼了,我的表皮变得更加鲜艳和美丽,同时也变得迟钝和麻木。没有人会知道我的内部更加柔软也更加敏感。我的体重不断增长,这完全是我努力吃努力睡的结果,我清醒地知道我还要经历几次这样的过程,最终,我会成为一只蝴蝶,一只绝顶美丽的蝴蝶。

    每一次蜕皮后我都比从前更大也更美,我背部的花纹形状越来越怪异,颜色也越来越鲜艳。最终,当我蜕去最后一层旧皮时,我的图案竟在美丽中略显狰狞,这令我不安同时也令我激动。是的,我是一只经历了许多次痛苦的蝴蝶的幼虫,尽管还没有谁知道我会是一只蝴蝶。我的身体渐渐变得有些僵硬,我知道那种无法抵挡的变化正悄悄在我体内发生着,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盈盈泪光中,我终于做了一只安安静静的蛹。

    我变成了一只蛹,不能动,不能睁开双眼。我在羽化。羽化的过程是幸福的,尽管从蛹的外表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在蛹的内部,我的的确确在成为一只真正的蝴蝶。我知道,一旦我变成一只蝴蝶我就要死去,必须死去,我以蝴蝶的形态存在于世只能有一天,这是我们这种蝶类永远不可能改变的命运,可是我依旧渴望着。

    我是在接近拂晓时咬破了我的蛹,我湿漉漉地爬了出来,这个过程比我想像的要艰难得多,我差一点被憋死。还好,我有了那么多次蜕皮的经验,这次总算让自己完整地爬了出来。我慢慢展开我的翅膀,我发现它们竟然是那么美丽,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我的色彩缤纷的斑点,在晨光中闪着奇异而变幻莫测的光泽,像星星,像眼睛。我试着扇动它们,我感觉自己已经能够飞翔,但随之而来的是近似疯狂的歇斯底里——我是被关在一个大的玻璃容器里,它是有盖子的。

    我在几万年的漫长等待和一个多月的苦难与折磨之后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蝴蝶,我的生命只剩下的最后一天。我无法冲破这坚固透明的“墙”——我是太孱弱了,我绝望地看着天一点点亮着,太阳一点点升起,光明充满了我周围的所有空间。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消失,我愤怒地朝“墙”上撞,试图引起人类的注意,他们却只看到了我的巨大和美丽,他们围在“墙”外,从表情中我知道他们是在赞叹我。但他们不知道我只有这一天的生命,也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在夕阳中的原野上和树叶、花瓣一起从很高很高的空中飘落,他们只向我微笑。如果他们知道这一切,他们会让我自由吗?我不敢肯定。他们有更大可能会把我制成罕见的标本,陈列在巨大的橱窗里,十年,二十年……

    我一直相信蝶都是由于精疲力尽而死去的。我看夕阳已经一点点挪到了窗前,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会和所有其它的蝶一样精疲力尽而死去,然后被人类做成标本(人类是主宰世界的),或者腐烂在泥土下面(自然之神是万能的,我们谁也无法逃脱最终的死亡和消失),我也不能重新回到琥珀中去继续等几万年,当夜晚降临的时候,我必须死去。我绝望而恐慌,我想像最后的夜晚,黑暗将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吞噬我,淹没我……

    我悲伤地合上翅膀藏在一朵大花的后面,夕阳在外面红红的,暖暖的,它用柔和的光芒抚摸着我,它是在慰藉我失落的灵魂么?它是在挽留我最后的生命么?

    这时,我仿佛看见一个很小的女孩子从外面跑到我身边,她使劲看着我,然后她打开了玻璃盖子。我完全可以在这个瞬间逃走,但我被她眼中的清澈打动了,我驯服并且安静地站在她小巧而细嫩的手背上。我听见她在唱歌,她唱着歌把我送到窗前,我望着她清澈如水的双眼,她的眼睛告诉我:“美丽的蝴蝶,快飞走吧,去你最喜欢的地方……”

    事实上并非如此,这只是出于我一厢情愿的幻想。一个孩子跑进来,我甚至没看清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打开了玻璃盖子并且向我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他想抓住我。我在那个瞬间奋力飞了出去,飞出了人类制造的“世界”。

    我不知道我要飞向何方,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变成一只蝴蝶。但我展翅而飞,我残存的力气使我还能作今生唯一的飞翔。我心中充满了渴望,渴望能在我最后的生命中找到我的爱人。我们疯狂相爱然后永世相守,我们没有生命的脸上充满最美丽最幸福的微笑,我们死去的僵硬身体在几万年之后依旧栩栩如生……但我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我仅仅是侥幸存活的一只,在有生命的世界里,我永远不可能拥有同类,我的同类早已在几万年前灭绝了。我孤独地飞着,如同我孤独的存在。我不能完成生育后代的神圣职责,我的生命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毫无意义。是的,我是一只本来可以作妈妈的蝴蝶,我的腹腔内有千百只卵,但它们永远不可能被孵化并且最终成为像我一样的蝴蝶。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在夕阳落山之前飞到了一片原野上,它的广袤和平静使我决定在这里安息。我停在树梢尖端的一片金色的叶子上,我安详地望着即将逝去的夕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变成一只蝴蝶,但我是那么渴望变成它。我能够活到现在是一个奇迹中的奇迹,我只是想成为一只真正的蝴蝶,为了这个我可以无穷无尽地忍受和承受一切。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只蝴蝶。我是一只可以做妈妈的蝴蝶,我要完成这件事。我在夕阳的消逝中艰难地产下一枚枚没有受精的卵,它们依附在叶子的表面,很圆润很光滑,很纯粹也很安详。

    我终于在夕阳的红色余辉中翩然落下,我的四周是和我一样纷然坠落的叶子和花瓣。算起来我的一生有几万年的光阴,但我真正成为蝴蝶的日子却只有一天。也许,我就是在几万年甚至是无休止的漫长等待中成为一只真正的蝴蝶,我用全部的生命等待的只是化蝶的死亡。

    但毕竟,我在这一天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蝴蝶。

        马柏龄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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