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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红高粱 作者:莫言-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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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轿,跟我走!〃他说。
奶奶端坐不动,脸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一样。
〃下轿!〃
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过轿杆,鲇在烂漫的矢车菊里。奶奶右
眼看着吃胩饼的人,左眼看着轿夫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里走!〃劫路人按着腰里用红布包着的家伙说。
奶奶舒适地站着,云中的闪电带着铜音嗡嗡抖动,奶奶脸上粲然的
笑容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
劫路人催逼着奶奶往高粱地里走,他的手始终按着腰里的家伙。
奶用亢奋的眼睛,看着余占鳌。
余占鳌对着劫路人笔直地走过去,他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刚毅的
线,两个嘴角一个上翘,一个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气无力地喊着,〃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他的手按
在腰里用红布包裹着的家伙上。
余占鳌平静地对着吃扦饼的人走,他前进一步,吃佧饼者就缩一
点。吃佧饼的人眼里跳出绿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从他脸上惊惶
地流出来。当余占鳌离他三步远时,他惭愧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余
占鳌飞身上前,对准他的屁股,轻捷地踢了一脚。劫路人的身体贴着杂
草梢头,蹭着矢车菊花朵·平行着飞出去,他的手脚在低空中像天真的
婴孩一样抓挠着,最后落到高粱棵子里。
〃爷们儿,饶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不得已才吃这碗
饭。〃劫路人在余占鳌手下熟练地叫着。余占鳌抓着他的后颈皮,把
提到轿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对准他吵嚷不休的嘴巴踢了一脚。劫路人
一声惨叫,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咽到肚里,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
余占鳌弯腰,把劫路人腰里那个家伙拔出来,抖掉红布,露出一个
弯弯曲曲的小树疙瘩,众人嗟叹不止。
那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余占鳌说:〃劫路的都说家里有八
十岁的老母。〃他退到一边,看着轿夫和吹鼓手,像狗群里的领袖看着
群狗。
轿夫吹鼓手们发声喊,一拥而上,围成一个圈圈,对准劫路人,花
拳绣脚齐施展。起初还能听到劫路人尖厉的哭叫声,一会儿就听不见
了。奶奶鲇在路边,听着七零八落的打击肉体沉闷声响,对着余占鳌顿
眸一瞥,然后仰面看着天边的闪电,脸上凝固着的,仍然是那种粲然
的,黄金一般高贵辉煌的笑容。
一个吹鼓手挥动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当头心里猛劈了一下,喇叭
的圆刃劈进颅骨里去,费了好大劲才拨出。劫路人肚子里咕噜一声响,
痉挛的身体舒展开来,软软地躺在地上。一线红白相间的液体,从那道
深刻的裂缝里慢慢地挤出来。
〃死了?〃吹鼓手提着打瘪了的喇叭说。
〃打死了,这东西,这么不经打!〃
轿夫吹鼓手们俱神色惨淡,显得惶惶不安。
余占鳌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语不发。他从高粱上撕下一把叶
子,把轿子里奶奶呕吐出的脏物擦掉,又举起那块树疙瘩看看,把红布
往树疙瘩上缠几下,用力摔出,飞行中树疙瘩抢先,红包布落后,像一
只赤红的大鲽,落到绿高粱上。
余占鳌把奶奶扶上轿:〃上来雨了,快赶!〃
奶奶撕下轿帘,塞到轿子角落里,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看着余占
螯的宽肩细腰。他离着轿子那么近,奶奶只要一跷脚,就能踢到他青白
色的结实头皮。
风利飕有力,高粱前推后拥,一波一波地动。路一侧的高粱把头伸
到路当中,向着我奶奶弯腰致敬。轿夫们飞马流星,轿子出奇的平稳,
像浪尖上飞快滑动的小船。蛙类们兴奋地鸣叫着,迎接着即将来临的盛
夏的暴雨,低垂的天幕,阴沉地注视着银灰色的高粱脸庞,一道压一道
的血红闪电在高粱头上裂开,雷声强大,震动耳膜,奶奶心中亢奋,无
畏地注视着黑色的风掀起的绿色的浪潮,云声像推磨一样旋转着过来,
风向变幻不定,高粱四面摇摆,田野凌乱不堪。最先一批凶狠的雨点打
得高粱颤抖,打得野草觳觫,打得道上的细土凝聚成团后又立即迸裂,
打得轿顶啪啪响。打在奶奶的绣花鞋上,打在余占鳌的头上,斜射到奶
奶的脸上。
余占鳌他们像兔子一样疾跑,还是未能躲过这场午前的雷阵雨。雨
打倒了无数的高粱,雨在田野里狂欢,蛤蟆躲在高粱根下,哈达哈达地
抖着颌下雪白的皮肤,狐狸蹲在幽暗的洞里,看着从高粱上飞溅而下的
细小水珠,道路很快就泥泞不堪,杂草伏地,矢车菊清醒地擎着湿漉漉
的头。轿夫们肥大的黑裤子紧贴在肉上,人就变得苗条流畅。余占鳌
头皮被冲刷得光洁明媚,像奶奶眼中的一颗圆月。雨水把奶奶的衣服
打湿了,她本来可以挂上轿帘遮挡雨水,她没有挂,她不想挂。奶奶
过敞亮的轿门,看到了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

                   六
父亲分拨着高粱,向着西北方向,我们的村庄,飞快地钻。人脚獾
沿着高粱垄沟笨拙地逃窜,父亲顾不上理它。父亲上了那条土路,没了
高粱的羁绊,跑得像野兔一样快,沉重的勃郎宁手枪把他的红布腰带坠
成一牙残月。手枪颠打着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亲觉得自己成
了举刀跃马的男子汉。村庄遥遥在望,村头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
果树,严肃地迎接着父亲。父亲把枪拔出,举在手里,边跑,边瞄着在
天空中滑来滑去的优雅的鸟影。
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知谁家的一条瘸腿瞎眼的毛驴,拴在一堵灰泥
剥落的土墙边上,毛驴垂头而立,一动不动。露天的石碾上,落着两只
深蓝的乌鸦。村里的人,都集中在我家烧酒作坊前一个土场上。这场上
曾经铺红叠丹,堆满了我家收购的红高粱。那时候奶奶常常手持白尾拂
尘,姗姗移动着小脚,看着我家醉醺醺的伙计,用木斗收购高粱,奶奶
的脸上染着灿烂的朝霞。场上的人都面向东南方。听着随时可能传来的
枪响。一些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顽童,虽然手脚发痒,但也不敢打闹。
父亲和去年用杀猪刀把罗汉大爷零割活剥了的孙五从两个方向跑到
场内。孙五干了那事后·就精神错乱,手舞足蹈,眼睛笔直,腮上肉
跳,胡言乱语,口吐白沫,扑地跪倒,喊着:〃大哥大哥大哥,太君让
我干。我不敢不干……你死后升了天,骑白马,佩雕鞍,穿蟒袍。坠金
鞭……〃村里人见他这样,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孙五疯了儿个月,又
添了新症候:他在一阵喊叫之后,突然口眼明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
话也说不清了。村里人说这是上天报应。
父亲手提勃郎宁,气喘吁吁,一头皮高粱上的白粉红尘。孙五衣衫
成缕,大肚子上布满皱纹,左腿棒硬,右腿软弱,蹦跹迸场子,没人理
他。人们都看我英气勃勃的父亲。
奶奶走到父亲面前。奶奶刚过三十岁,扎着盘头髻,刘海儿五绺,
像稀疏的珠帘遮着光洁的额头。奶奶的眼睛里永远秋水汪汪,有人说是
被高粱酒熏的。十五年风雨狂心魂激荡,我奶奶由黄花姑娘变成了风流
少妇。
奶奶间:〃怎么啦?”
父亲呼呼喘着气,把勃郎宁手枪插进腰带。
〃鬼子没来?”奶奶问。
父亲说:〃冷支队。狗娘养的,我们饶不了他!〃
〃怎么回事?〃奶奶问。
父亲说:〃擀抹饼。〃
〃没听到打呀!〃奶奶说。
父亲说:〃擀佧饼,多卷鸡蛋大葱。〃
奶奶间:〃鬼子没有来?”
〃余司令让擀佧饼,要你亲自送去!〃
奶奶说:“乡亲们,回去凑面擀扦饼吧。〃
父亲转身要跑,被奶奶伸手拉住,奶奶说:〃豆官,告诉娘,冷支队是
怎么回事?”
父亲挣开奶奶的手,气汹汹地说:〃冷支队没见影,余司令饶不了
他们。〃
父亲跑了。奶奶追着父亲瘦小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空阔的场上,
孙五歪立着,僵着眼望着奶奶,他的手比划着,口水吐噜吐噜地在嘴上
流。
奶奶不理孙五,向倚在墙边上的一个长脸姑娘走去。长脸姑娘对着
奶奶哧哧地笑。奶奶走到她眼前时,她忽然蹲下身,双手紧紧地捂住裤
腰,尖声哭起来。她的两只深潭般的眼晴里,跳出疯傻的火星。奶奶摸
着她的脸说:〃玲子,好孩子,别怕。〃
十七岁的玲子姑娘,当时是我们村第一号美女。余司令初挑大旗招
兵买马,聚起了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队伍里有一个穿一身黑制服,穿
一双白皮鞋,面色苍白,留着乌黑长发的瘦削青年。据说玲子爱上了这
个青年。他操着一口漂亮的京腔,从来不笑,眉毛日日紧蹙,双眉之间
有三条竖纹,人们都叫他任副官。玲子觉得任副官冷俏的外壳里,有一
股逼人的灼热,烧燎得她坐立不安。那时候余司令的队伍每天上午都在
我家收购高粱的空场上练习步伐。吹大喇叭的吹鼓手刘四山是余司令队
伍里的号兵,大喇叭权充军号。每次训练前,刘四山就吹喇叭集合队
伍。玲子一听到喇叭响,就从家里风快地跑出来,跑到土场边,趴到土
墙上,等着看任副官。任副官是训练教官,他腰扎牛皮宽腰带,皮带上
挂着一支勃郎宁手枪。
任副官挺胸凹腹,走到队伍前,喊一声立正,那两行人的脚跟就使
劲碰在一起。
任副官说:〃立正时,要双腿绷直,肚子回收,胸脯挺出,眼睛睁
圆,像豹子吃人一样。〃
〃看你这个屈样!〃任副官踢了王文义一脚,说,〃看你劈腿拉胯,
好像骒马撤尿,揍你都揍不上个劲。〃
玲子喜欢看任副官打人,喜欢听任副官骂人。
她如痴似醉。任副官没事时,常在我家的空场上背着手散步,玲子躲在
墙后偷偷看他。
任副官问:〃你叫什么名字?”
〃玲子。〃
〃你躲在墙后看什么?”
〃看你哩。〃
¨你识字吗?”
〃不识。〃
〃你想当兵吗?”
〃不想。〃
〃嗅,不想。〃
玲子后来感到后悔,她对我父亲说,要是任副官再问她,她就说想
当兵。但任副官没有再问。
玲子和我父亲他们趴在墙头上,看着任副官在空场上教唱革命歌
曲。父亲身矮,脚下塾了三块土坯才能看到墙里的情景。玲子把秀挺的
下巴支在土墙上,紧盯着沐着朝霞的任副官。任副官教着队伍唱:高粱
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
胞们快起来,拿起刀拿起枪,打鬼子保家乡……
队伍里的人拙嘴笨舌,总学不出正调。趴在墙外的孩子们,把这
歌儿学得滚瓜溜熟。我父亲生前,还牢牢记着这首歌的曲词。
玲子姑娘有一天大着胆子去找任副官,误人了军需股长的房子。
需股长是余司令的亲叔余大牙,四十多岁,嗜酒如命,贪财好色,那天
他喝了个八成醉,玲子闯进去,正如飞蛾投火,正如羊人虎穴。
任副官命令几个队员,把糟蹋玲子姑娘的余大牙捆了起来。
那时,余司令落宿在我家,任副官去向他报告时·余司令正在我奶
奶炕上睡觉。奶奶已梳洗停当,正准备烧几条柳叶鱼下酒,任副官怒冲
冲闯进来,吓了奶奶一大跳。
任副官间奶奶:〃司令呢?”
〃在炕上睡觉哩!〃奶奶说。
〃叫起来他。〃
奶奶叫起余司令。
余司令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说:〃有什么
事?”
“司令,要是日本人奸淫我姐妹,当不当杀?”任副官问。
〃杀!〃余司令回答。
〃司令,要是中国人奸淫自己姐妹,该不该杀”
〃杀!〃
〃好,司令,就等着你这句话。〃任副官说,〃余大牙奸污了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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