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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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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修出平平整整三块大寨田,为此还得了县里发的红旗。没想到,夏季的头一场
山水就冲走两块大寨田。第二次发山洪的时候,学生娃娃们从老支书家里拿出那
面红旗来插在地头上,要抗洪保田。疯牛一样的山洪眨眼冲塌了地堰,学生娃娃
们照着电影上演的样子,手拉手跳下水去。老支书跑在雨地里磕破了额头,求娃
娃们上来。把别人都拉上岸来的时候,新塌的地堰将玉香裹进水里去。男人们拎
着麻绳追出几十丈远,玉香在浪头上时隐时现地乱挥着手臂,终于还是抓住了那
条抛过去的麻绳。正当人们合力朝岸上拉绳的时候,猛然看见一条胳膊粗细的黑
蛇,一头紧盘在玉香的腰间,一头正沿着麻绳风驰电掣般地爬过来,长长的蛇信
子在高举着的蛇头上左右乱弹,水淋淋的身子寒光闪闪,眨眼间展开丈把来长。
正在拉绳的人们发一声惨叫,全都抛下了绳子,又粗又长的麻绳带着黑蛇在水面
上击出一道水花,转眼被吞没在浪谷之间。一直到三十里外的转弯处,山水才把
玉香送上岸来。追上去的几个男人说山水会给人脱衣服,玉香赤条条的没一丝遮
盖;说从没有见过那么白嫩的身子;说玉香的腰间被那黑蛇生生的缠出一道乌青
的伤痕来。
  后来,玉香就上了报纸。后来,县委书记来开过千人大会。后来,就盖了那
排事迹陈列室。后来,就有了那座坟,和坟前那块碑。碑的正面刻着:知青楷模,
吕梁英烈。碑的反面刻着:陈玉香,女,一九五三年五月五日生于北京铁路工人
家庭,一九六八年毕业于北京第三十七中学,一九六九年一月赴吕梁山区岔上公
社土腰大队神峪村插队落户,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七日为保卫大寨田,在与洪水搏
斗中英勇牺牲。
  报纸登过就不再登了,大会开过也不再开了。立在村口的那座孤坟却叫乡亲
们心里十分忐忑:
  “正村口留一个孤鬼,怕村里要不干净呢。”
  可是碍着玉香的同学们,更碍着县党委会的决定,那坟还是立在村口了。报
纸上和石碑上都没提那条黑蛇,只有乡亲们忘不了那慑人心魄的一幕,总是认定
这砖和水泥砌就的坟墓里,聚集了些说不清道不白的哀愁。荏苒便是十四年。玉
香的同学们走了,不来了;县委书记也换了不知多少任;谁也不再记得这个姑娘,
只是有些个青草慢慢地从砖石的缝隙中长出来。
  除去了砖石,铁镢在松软的黄土里自由了许多。渐渐地,一伙人都没在了坑
底,只有银亮的镢头一闪一闪地扬出些湿润的黄色来。随着一脚蹬空,一只锨深
深地落进了空洞里,尽管是预料好的,可人们的心头还是止不住一震:
  “到了?”
  “到了。”
  “慢些,不敢碰坏她。”
  “知道。”
  老支书把预备好的酒瓶递下去:
  “都喝一口,招呼在坑里阴着。”
  会喝的,不会喝的,都吞下一口,浓烈的酒气从墓坑里荡出来。
  木头不好,棺材已经朽了,用手揭去腐烂的棺板,那具完整的尸骨白森森地
露了出来。墓坑内的气氛再一次紧绷绷地凝冻起来。这一幕也是早就预料的,可
大家还是定定地在这副白骨前怔住了。内中有人曾见过十四年前附在这尸骨外面
的白嫩的身子,大家也都还记得,曾被这白骨支撑着的那个有说有笑的姑娘。洪
水最后吞没了她的时候,两只长长的辫子还又漂上水来,辫子上红毛线扎的头绳
还又在眼前闪了一下。可现在,躺在黄土里的那副骨头白森森的,一股尚可分辨
的腐味,正从墓底的泥土和白骨中阴冷地渗透出来。
  老支书把干丧盒子递下去:
  “快,先把玉香挪进来,先挪头。”
  人们七手八脚地蹲下去,接着,是一阵骨头和木头空洞洞的碰撞声。这骨头
和这声音,又引出些古老而又平静的话题来:
  “都一样,活到头都是这么一场……做了真龙天子他也就是这个样。”
  “黄泉路上没老少,惜惶的,为啥挣死挣活非要从北京跑到咱这老山里来死
呢?”
  “北京的黄土不埋人?”
  “到底不一样。你死的时候保险没人给你开大会。”
  “我不用开大会。有个孝子举幡,请来一班响器就行。”
  老支书正色道:“又是封建。”
  有人揶揄着:“是了,你不封建。等你死了学公家人的样儿,用火烧,用文
火慢慢烧。到时候我吆上大车送你去。”
  一阵笑声从墓坑里轰隆隆地爆发出来,冷丁,又刀切一般地止住。老支书涨
头涨脸地咳起来,有两颗老泪从血红的眼眶里颠出来。忽然有人喊:
  “呀,快看,这营生还在哩!”
  四五个黑色的头扎成一堆,十来只眼睛大大地睁着,把一块红色的塑料皮紧
紧围在中间:
  “是玉香的东西!”
  “是玉香平日用的那本《毛主席语录》。”
  “呀呀,还在哩,书烂了,皮皮还是好好的。”
  “呀呀……。”
  “嘿呀……”
  一股说不清是惊讶,是赞叹,还是恐惧的情绪,在墓坑的四壁之间涌来荡去。
往日的岁月被活生生地挖出来的时候竟叫人这样毛骨悚然。有人疑疑惑惑地发问:
  “这营生咋办?也给玉香挪进去?”
  猛地,老支书爆发起来,对着坑底的人们一阵狂喊:
  “为啥不挪?咋,玉香的东西,不给玉香给你?你狗日还惦记着发财哩?挪!
一根头发也是她的,挪!”
  墓坑里的人被镇住,蔫蔫的再不敢回话,只有些粗重的喘息声显得很响,很
重。
  大约是听到了吵喊声,院门前的那只纺锤停下来,苍老的手在眼眉上搭个遮
阴的凉棚:
  “老东西,今天也是你发威的日?”
  挖开的坟又合起来。原来包坟用的砖石没有再用。黄土堆就的新坟朴素地立
着,在漫天遍野的黄土和慈祥的夕阳里显得宁静,平和,仿佛真的再无一丝哀怨。
  老支书把村里买的最后一包烟撕开来,数了数,正好,每个人还能摊两支,
他一份一份地发出去;又晃晃酒瓶,还有个底子;于是,一伙人坐在坟前的土地
上,就着烟喝起来。酒过一巡,每个人心里又都升起暖意来。有人用烟卷戳点着
问道:
  “这碑咋办?”
  “啥咋办?”
  “碑呀。以前这坟底埋的玉香一个人,这碑也是给她一个人的。现在是两个
人,那男人也有名有姓,说到哪去也是一家之主呀!”
  是个难题。
  一伙人闷住头,有许多烟在头顶冒出来,一团一团的。透过烟雾有人在看老
支书。老人吞下一口酒,热辣辣的一直烧到心底:
  “不用啦,他就委屈些吧,这碑是玉香用命换来的,别人记不记扯淡,咱村
的人总得记住!”
  没有人回话,又有许多烟一团一团地冒出来,老支书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
的尘土:
  “回去,吃合各。”
  看见坟前的人散了场,那只旋转的纺锤再一次停下来。她扯过一根麻丝放进
嘴里,缓缓地用口水抿着,心中慢慢思量着那件老伴交待过的事情。沉下去的夕
阳,使她眼前这寂寥的山野又空旷了许多,沉静的思绪从嘴角的麻丝里慢慢扯出
来,融在黄昏的灰暗之中。
  吃过合各,两个老人守着那只旋转的纺锤熬到半夜,而后纺锤停下来:
  “去吧?”
  “去。”
  她把准备好的一只荆篮递过去:
  “都有了,烟、酒、馍、菜,还有香,你看看。”
  “行了。”
  “去了告给玉香,后生是属蛇的,生辰八字都般配。咱们阳世的人都是血肉
亲,顶不住他们阴间的人,他们是骨头亲,骨头亲才是正经亲哩!”
  “又是迷信!”
  “不迷信,你躲到三更半夜是干啥?”
  “我跟你们不一样!”
  “啥不一样?反正我知道玉香惜惶哩,在咱窑里还住过二年,不是亲生闺女
也差不多……”
  女人的眼泪总是比话要流得快些。
  男人不耐烦女人眼泪,转身走了。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很黑。
  那只枣红色的纺锤又在油灯底下旋转起来,一缕一缕的麻又款款地加进去。
蓦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坟那边传过来,她揪心地转过头去。“吭——吭”的
声音在阴冷的黑夜深处骤然而起,仿佛一株朽空了的老树从树洞里发出来的,象
哭,又象是笑。
  村中的土窑里,又有人被惊醒了,僵直的身子深深地淹埋在黑暗中,怵然支
起耳朵来。

  (选自《上海文学》1986年第11期)

  《厚土·合坟》作者李锐,1956年生,北京人,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
版小说集《丢失的长命锁》、《厚土:吕梁山印象》、《红房子》和长篇小说
《旧址》等。李锐作为新时期崛起的“晋军”中的重要成员,他的一部分作品,
以其对偏远山区闭塞生活的真实描写和对中国农民文化心理的深刻揭示,以及言
简意丰的叙述形式而引起文学界的广泛关注。《合坟》即为“厚土系列”中具有
代表性的一篇。
  婚丧习俗包含着一个民族丰厚的文化积淀。《合坟》就攫取了这样一个既是
“婚”又是“丧”的生活断面,揭示事件本身那深刻的社会、历史、文化、心理
内容。作家对生活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他意识到这个生活事件的丰富内蕴,所以,
当“往日的岁月被活生生地挖出来的时候”,竟是那样震撼人心。
  《合坟》揭示了生活的悲剧性。在“合坟”的过程中,老支书声声斥责别人
的“封建”、“迷信”,而他在善良愿望下进行的这一切,同样是封建迷信,这
就使事件带有深深的悲剧色彩。老迷信与新迷信的合流,曾经形成这片古老土地
上“文化大革命”的浊浪。小说把历史与现实、政治与文化、社会与心理的内容
交织起来,透视到民族文化心理的纵深处。在“合坟”行动面前,支书老两口及
村民们文化心理中那善良的与愚昧的、美好的与丑陋的、恭顺的与粗鄙的东西,
来了一次大曝光。“厚土”上这一奇特的生活现实,让人们思考中国农民思想现
代化的长期性与艰巨性。
  《合坟》显示了叙述的凝炼性。事件本身的社会历史内容决定了小说要追求
一种言简意丰的叙述方式。叙述的简约首先取决于作品的结构方式。小说采取了
生活断面的写法,十四年前玉香牺牲的情景通过挖坟时人们的对话叙述出来,这
就大大浓缩了作品的现实时空,也给人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其次是人物语言高度
简约。山区农民的性格是内向的、聚敛的,他们的话语简单却有力,每句话后面
都有一个深远、丰富的现实世界,也有一个深远、丰富的内心世界,给人以充分
想象的余地。这即符合农民的特殊性格,又符合叙述简约的需要。第三是作品运
用了一些象征性的描写。象征事物的内涵超越了事物本身,包括了丰厚的意蕴。
如小说中那纺锤的描写,不仅使人想到生活的古老与滞重,也把民族文化心理的
深厚积淀丝丝缕缕地抽出来、拈起来,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
  《合坟》的丰厚意蕴和简约叙述,显示了一种凝重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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