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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友情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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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说是姓丁的丁玲,那时也独自住在一个名为通丰公寓的小房间里,如同当时的许多男子一样,什么正式大学也无从进去,只能在住处就读点书,出外时就学习欣赏北京一切的街景,无钱时习惯敷衍公寓里的主人,躺到床上时就做梦安慰到自己。我同胡第一次到她住处时,看见那房子里一切都同我们住处差不多,床是硬木板子的床,地是湿湿的发霉发臭的地,墙上有许多破破烂烂的报纸,窗纸上画了许多人头,便很觉得稀奇。以为一个女子住到这样房子里,不害病,不头痛,还能很从容的坐在一个小小的条桌旁边写字看书,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若知道这种生活,有许多年青人是那么过下来,即如我们自己,也还得过许多年,且在一九三一年的今日以后,仍然还得在那种极类似的情形里过日子,当时就不会如何诧异了。    
    这就是我们怎么样就认识了的一种过去。    
    这里,已到了另外一件事的起始了。大约在海军学生带了丁玲女士到我住处五天以后,丁玲女士回湖南去了。听到另一个朋友说,在熟人中有些新鲜事情发生了。我走到《民众文艺》编辑处去看时,看到海军学生已迁到另外一个房间里,满地是书的残叶同碎烂的报纸。    
    原来就是为了一个人离开北京的原因。望到地下那些东西,我心想,一个人,会为女人变成孩子,真料想不到。我还想,我是不会变成另外一种人的,好的女人不能使我变成孩子,好的生活也不能使我变成城市中人。但这个海军学生,我们年龄相差并不很远,我们的性格,可完全不同了。这海军学生,南方人的热情,如南方的日头,什么事使他一胡涂时,无反省,不旁顾,就能勇敢的想象到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一切,且只打量走到那个新的理想中去。把自己生活同另一个人的生活,在很少几回见面里,就成立了一种特殊的友谊,且就用这印象,建筑一种希望,这种南方人热情,当时是使我十分吃惊的。人既一离开,如今便到了使他发狂的时候了。一切朋友用各样言语,说到这个发狂是不必需的事,只须小小一点儿理智,就可以使自己安静下来。但各样言语皆缺少转移这个海军学生的能力,一切朋友的“世故”,皆不能战胜这个人的“热情”,结果北京城公寓里少了一个女人,不久就又少了一个男子。    
    我们的消息因此也就中断了。    
    于是,日子过去了。我认识他们是二月,春天一来时,我想象这个春天,有些人一定不辜负它。好的日头,好的风,新鲜的草木同新鲜的事情,年青人应得到的一份,自然是无处不可以得到的。至于我呢,冬天日光照不到我的房子里,春天仍然没有日光。《民众文艺》早已停止了,生活也毫无转机。


第二部分 记胡也频第8节 那个笑容嵌到我的记忆里

    春天来时我成天还是只能坐在我那间窄而霉小斋里,望着房中到春天来更显得潮湿的砖地,或从窗口望着春雨过后院中的积水,心里忖度,我怎么样就可以活下去。我是不是应当离开这个公寓,弃了一切希望,找一个别的活路?我是不是还应当找一个活路?有时走出了公寓,到西单牌楼一带眺望街市的景致,常常在人丛中见到一面小小旗子,我的心总一动。西单牌楼卖小东西的人,照北方规矩,在身上或小摊上插旗帜作号召的很多,见到这小旗,使我就记忆到前外天桥地方许多招兵委员的小旗。就是西单也常常可以见到一个军人拿着这类白布旗帜,走在前面,后面便跟上三个五个脸儿黄瘦衣服肮脏的人物。当时在生活上,除了可以写文章,能让我活下去的,似乎就只有跟到这个小小队伍,向不可知的一个地方走去那一种办法了。记到有一次,我傍着那个委员,问他跟着旗子走去的那些壮士此后的情形,那委员如何希奇的望着我发笑。那个笑容嵌到我的记忆里,使我永远不能除去,也使我永远不能忘记,我同他们有一时节,是一样活着的人。    
    这记忆,伴着此后每一个春天,咬着我的心,我的春天也永远成为十分凄凉的了。    
    但那时节《晨报》已在开始用我的文章了,《晨报》会计处的出纳课,一个身体矮矮的郑姓办事人,他一定还记得每到月终馆内通知发出后,有个“休芸芸”名字项下,支出的数目是多少钱。另外一个高高的瘦瘦的长身白脸少年,也一定记得在那个小斗形的窗口边,如何把这个钱递给一个黄黄脸庞的人,当没有把钱得到时,这人又如何老实规矩的站在那黑暗一角等候。每一次我大约可取钱四元到十二元,每次把钱得到时,走出《晨报》馆大门,还照例要被那个给我回事的门房一拦,从我手中取回两毛或三毛。我有时是远远的走出宣武门外来取钱的,袋子中已找不出一个零钱,这门房就指点换钱的铺子,一定得把那个数目索去才让我走路。在当时,我心想这一定是一种规矩,因为在另一件事上,也少不了一些小费,不过那么一来,每一个月有五百字的稿费,就为他拿去了。    
    我还记得每一次我得到这个钱时,就不知道如何去使用,反而常常觉得把这个钱送给谁,倒似乎恰得其所。    
    只有在这种使人心上暗淡的回想里,我才觉得那时几个朋友的印象如何永远润泽到我的生活。满叔远,唐伯赓,项拙,胡也频,这几个名字,是值得那些注意到我文章的朋友们也注意到的名字。这些人在我刚开始写文章时,就成了我的朋友,由于他们的友谊,我似乎活到这世界上更坚实了一点。这些人,到现在已完全各在这世界一小片的地面上,静静的躺下,悄悄的腐烂,成泥成灰了。只有我还算是一个活人,能总括这些名字在这里,成为一束不能忘却的印象的。    
    我当时虽有这些朋友,又有了一个给我发表文章每月还把我几块钱的地方,再者,北京的夏天空气又实在特别好,好的空气同好的友谊,就应当使我安定下去才是。可是友谊不能使我当作房子,空气又并不比一片肉或一个馒头合于实用,因此另外一个人给了我另外一种机会时,我不久就上了香山,在香山图书馆内作事去了。    
    四月间我上的香山,八月间还住在那里,中秋那一天,晚饭前服从我上山后一种习惯,走到一个无人地方去坐坐,看天上的云同村中的烟,回到名为大楼的住处时,见到桌上放有一个字条写着:    
    “休:你愿意在今天见见两个朋友时,就到碧云寺下边大街××号来找我们。我们是你熟习的人。”    
    我所住的地方,使我作不愉快的回忆,未免多了一点。因为上山来我曾在一篇名为《棉鞋》的文章上,提到一个办事人给我的指摘,又在一篇名为《狒狒的悲哀》的文章上,提到一些女人在某一次拜寿的剧场里,如何给我的烦恼。为了这两件事,当时就被人叫去,施以一种教训,受过许多威胁,还听说有人行将处置我到如何难堪地位上去。直到一九三一年,重到了北京,我还才明白这无耻的授意,是出于什么人,为了什么原因。寄生的草类或虫类,照例最触忌讳处,就是人家说他是“寄生”一类东西。还有就是一个贫穷一点、位置卑下一点的人,如果忘了约束,说到平常规矩不许说到的话,提到如何觉得那些服饰精佳、性格风流、面目姣好的女人的诱人处,也就近于侮辱到了这一类人的尊严。我已经作了两件错事。在一些以吃肉喝汤过着每一个日子的人物中间,不是以阿谀作为职业,就是靠阿谀作为营养。他们死去后,到了他们的儿女,社会制度若没有多少变更,也一定还是仍然按照他们的身份,或者以向主子阿谀为生活,或以接受奴才阿谀作供养:这两个阶级里没有安置我的地方,我当时的不知事故处,使我得到的教训,还可说是最轻微的教训。但当时,我是还不甚明白这理由的。    
    在山上我既然是一个孤立无助的人,名位是那么小,且人家是在一种近于恩惠的情形中把我收容下来,什么人也不会对我稍好一点,正需要的是朋友,因此见到那个字条时,心中十分高兴,就即刻照到那字条所记的门牌号数找去,预备看看这“两个熟人”。没有见到他们时,我猜想不出这熟人是谁。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是海军学生,同自说姓丁的女子。先是在院中枣树旁见到海军学生,见到我时笑着,捏了我的手往里面走,到了窗下他就说:    
    “有客来了,你猜是谁?”    
    里边也似乎在猜着,进去的我也猜着,到后我就在一个门边,见到那个黑黑的圆脸,仍然同半年前在北京城所见到的一样,睁着眼睛望人。这人眼睛虽大,却有新妇模样腼腆的光辉。我望到是那么两个人,又望到只是一个床,心里想:这倒是新鲜事情,就笑着坐到房中那唯一的一张藤椅上了。那时房中还有一个煤油炉子,煨得有什么东西,我猜想当我还没有来到这房子时节,这似乎主妇的人,一定还蹲在地下,照料到那炉子上小锅内的东西。    
    第二次望到床,我说:“这是新鲜事情!”    
    海军学生就说:“不是新鲜事情。”    
    因为过去的事仿佛如在目前,想起过去,我们三个人就笑了好一会。    
    这一天是中秋,这个中秋的黄昏,我们三个人就消磨到香山静宜园里俗名为“见心斋”的小池中。三人坐在一只无桨无舵的方头船上,用手划着水,沿池飘浮着,互说这半年来的一切天时人事,耳中听到学校方面,一群孤儿为了点缀这佳节,箫鼓竞奏的声音,头上是蒙蒙糊糊的一饼圆月。为了虚应故事起见,到后下山时,各人就各买了一片糖含在口里,我们也算并不辜负了这个中秋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们的情形。    
    这两个人住到这无人注意的山上,最先的意思,是不愿意北京方面的朋友知道,才悄悄来的。后来知道我在山上,中秋那天才去找我。到后,北京的朋友,却又常有上山来的,因此熟人差不多就全知道了。    
    他们住的地方每月应缴九块钱房租,并不很大,但土地却十分干爽。这房子有井,屋前屋后全是枣树。饮食由两人自己处置,所以买小菜,买油买盐,皆两人自己上街。蹲到廊下用一把鬼头刀劈柴,两手当撮箕捧了煤球向炉子里放下,全是主妇日常的职务。男主人则为一点儿醋同一点儿辣椒,也常常忙匆匆的跑到街口去。到把饭吃过后,一切完事了,还争着到井边去提水,洗碗洗锅子,毫不显得疲倦,这新鲜生活,使两人似乎都十分兴奋。两人皆不觉得还有什么别的更重要的事,比日常生活还有价值。那时两人皆并不写什么文章,又不曾作别的事情,经济的来源,好象全从湖南方面寄来。至于读书,不过是把这生活装点得更合于那个时节年青人想象的生活而已,他们占有凡是青年配偶都可以占有的那个世界,他们都时时刻刻在惊讶那种希奇的友谊,那种随了每一个日子而来的和洽无忤的友谊,读书并不是必需的事。当我在表面上看来,已经觉得这生活并不新鲜时,在他们自己,却当真似乎是还在一种崭新的趣味里游泳,不需要想到生活以外任何事务。    
    我们既然有了机会同在一处,相去不远,我在那学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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