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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李敖 - 北京法源寺-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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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舍生 
  平山周他们走后,谭嗣同在浏阳会馆动作加快起来。他关着房门,检查了屋里的片纸只字,有的烧毁了,有的又有意保留下来。他神秘工作了一个上午,然后匆匆外出,机警地看了四周,转入小巷,朝大刀王五的镖局走去。 
  镖局的弟兄们都在应约等他,他出现了。 
  “今天我来这儿,不是向五爷、七哥两位师父和各位弟兄来打扰,而是来告别。外而情况已经完全不对了,皇上昨天被老太婆囚禁在瀛台,大抓人就在眼前,一百多夭来变法维新的努力,眼看全付流水。我谭嗣同是祸首,决定敢做敢当,一死了之。只可惜皇上年纪轻轻,受此连累,搞不好要被老太婆毒死害死,我实在心里过不去,因此在向各位告别之时,想以救皇上之事相托,也许各位能够仗义救救皇上。”谭嗣同拱手为礼,锐利的眼神,打量着房里的每一位。 
  “但是、但是,三哥,你怎么了?”胡七先开了口,“从认识三哥起,我们三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三哥说东我们甘心东,说西我们认为西有理。但是,今天,三哥,今天三哥怎么把这个囱同给了弟兄们,叫弟兄们救起满洲人李了?上次说与满洲人合作,帮着满洲人维新变法,兄弟们不明白,最后还是不大明白,但不再说什么。今天更进一步,不但跟满洲人合作,反倒救起满洲皇帝来了。三哥,弟兄们能够维系到今天,两三百年全靠这股恨满洲人的仇,如今大家奋斗的方向愈斗愈离谱。这可不太对劲了吧?” 
  “话不是这么说,”谭嗣同解释,“坦白告诉各位,我在南边北上的时候,还以为皇上要变法维新,纵然有老太婆高高在上,皇上毕竟还是皇上,还是可以做些重大的决定的。可是,等到我一进了宫,才发现事事掣时,皇上根本没有实权。虽然没有实权,却使我愈发佩服皇上的伟大——他本来不缺吃不缺穿,不变法维新,照做他的皇帝的,可是他为了满洲人和汉人,却要在没有实权的困难下奋勇前进,这种伟大的精神,正是中国圣人所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既然皇上这么伟大,我们应该设法帮助他、不论他是不是满洲人。人家为了我们汉人,好好的安安稳稳的皇帝都不怕牺牲了;事到今天,我们怎么还分什么满人、汉人?既然皇上陷于险地,我也义不独生。所以我以一死相求,盼各位在我走后,对皇上有以救助。” 
  “这一救助,”王五说了话,“你三哥不参加?” 
  “我不参加,我要做的、我所该做的,是先一死来加强这一救助的力量。” 
  “一死?”王五问。 
  “一死。”谭嗣同平静地答,“让我说个故事来解释这件事。各位都知道汉高帝刘邦,刘邦是对人最不客气的流氓皇帝。他把女婿封在赵国,有一天到赵国去,把赵王指着鼻子当众大骂一顿调吓得赵王不敢吭声。但赵王的左右看不过去了,当时左右有个名则贯高的;他带头计划,决心谋刺刘邦、决定在柏人地方把刘邦干掉。刘邦到了柏人,晚上睡不曹,心神不宁,起来问人,我们住的叫什么地方啊?人说这地方叫柏人。刘邦说:柏人、就是迫于人的意思、就是被人整的意思。这地方名字不好,不能住,走,立刻都给我走,于是大家全部上路,跑了。毕夜里贯高带人来杀刘邦,全扑了空。这事情被刘邦知道了,于是大抓人特抓人:这些刺客,知道反正活不戍了,于是你自杀我也自杀,独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贯高。贯高不但不自杀,反倒大骂那些自杀的,他的理由是:我们计划行刺,赵正并不知道、可是这回刘邦连赵王都抓去了,我们这些惹祸的人若全死了,还有谁来证明赵王的清白呢?于是贯高被刘邦抓去,大加修理。修理得全身都是伤,没有一块完整的肉可以用刑了。可是他还是不肯攀供、是流着血咬着牙说赵王是无辜的。他这种精神,使刘邦很奇怪,于是找了贯高的一个老朋友假借买通狱里的人,进来送点水果,去套他的话,问他赵王到底知不知情?贯高说:“谁不爱自己的父母老婆呢?可是他们都因为我谋刺而活不成了!我若说是赵王首谋,我的父母老婆都可以减罪。我爱父母老婆当然胜过爱赵王,可是我不能为了自私的缘故而诬攀好人,我要好汉做事好汉当。’贯高的朋友走出监狱,立刻报告给刘邦,说赵王实在没参加行刺的计划;而贯高也实在够朋友、够义气。刘邦听了,很感动,决定放赵王自由,并且也赦免贯高。贯高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想到跟他一起行刺的朋友都死了、他也不想活了。于是也自杀了。我说这个故事,就是证明,好汉做事好汉当。如今大家一起搞变法维新,出了事情,皇上给关起来,死生莫卜;我们这些兴风作浪扇风点火的,若全部跑了,没一个人肯牺牲,这成什么话!这怎么对得起人!所以,我谭嗣同非死不可、非先死不可。只有用一死来对得起皇上、才得起朋友。何况,我活着只有失败,死了方有机会成功。” 
  “既然这样,”王五说,“你三哥从南边北上搞变法维新,就未免太欠考虑。你们是多么难得的知识分子,是不世出的。结果就这样草草给牺牲了,这可不太好。你们等于是厨子,厨子要知道怎么准备、什么火候,才能炒好这盘菜。这就像你们湖南的名菜炒羊肚丝,羊肚丝是一盘好菜,可是做的方法不对,就难吃得要命,方法太重要,羊肚不先洗干净、刮干净,就不成,弄干净后切成丝,在锅中放油,先爆葱丝和辣椒丝,然后放下羊肚丝快炒,最后加韭黄和麻油、醋、盐等佐料,再来一点高汤,合炒几下就出锅,炒久了,韭黄一出水,就不脆,整盘菜,全完蛋。连做一盘菜都讲究准备和火候,何况变法维新?准备不够、火候不对,糟蹋了材料,耽误了时间,并且,还要倒足了胃口。” 
  “如果变法维新是做一盘菜,做这盘菜的情况都在眼前,五爷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也可以全盘掌握,自然五爷说得对,要讲求准备和火候。但现在这问题太复杂,复杂得什么都纠缠在一起,整个的局面纠缠得不能动。这时候,我们的目标是先让它动起来,总不能死缠在那儿,动,才有机会、才有起点;不动,就一切都是老样,老样我们看够了、也受够了,实在也忍不下去了。所以,目前是要动,准备够不够、火候对不对,也顾不了那么多。何况什么样的准备才叫够,什么样的火候才叫对,因为问题太复杂,实在也很难判断。所以干脆来个动,从动中造成的新局面,来判断得失。” 
  “这么一说,你不顾准备和火候了?” 
  “也不是不顾,至少从时代潮流来看、从大方向来看,我们也不是全无准备、也不是全不顾火候,我们已经把自己充实了十多年或二十多年,个人的准备也都做得很充足;火候方面,现在虽然群智未开,但也未尝不人心思变,纵使火候不成熟,可是我们又怎么再等?康先生已四十开外,我也三十开外.大家都在壮年,已等了一二十年了,又怎么再等下去?如果火候在三十年后才成熟,我府岂不都报废了?” 
  “你们有没有想一想,救国为什么一定要你们?如果火候要再等三十年才成熟,为什么不让三十年后三十岁的英雄豪杰来救国?”胡七问。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不是全没有机会、何况做和不做的结果,就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七哥大以一件事的成和败、成熟和不成熟来作做不做的标准了。” 
  “这难道有错?这是稳健啊!”胡六说。 
  “不错,是稳健。可是愈是稳健的人,就愈变成愈稳健有余、行动不足,最后一事无成两鬓霜、也一事无败两鬓霜。所以稳健,最后竟变成不是一种做事态度,而变成了不做事的借口。” 
  “但你总不能不在做事以前,先精打细算一下。如果在事情还没做,就已经败相毕露,那怎么还能做?一件事,如果一开始看不出来成败,也许还值得一试,但一开始就看出不能做,要做一定失败,那又为什么?” 
  “我们的名义上,是变法维新,从这个标准看,一做就如你七哥所说,是一开始就看出会失败,你七哥说的未尝没道理。但你不知道,我们的名义虽然是变法维新,或者说,开价虽然是变法维新,但我们的底价却不是变法维新,而是宣传变法维新,使中国人民知道要改革,就算成功。所以我们知道底价是什么,并不奢求,正因为底价不高,所以我们来做的心情也不全是失败者的心情。” 
  “那你不能把底价宣布吗?何必弄得这么刺激?如果只止于宣传,当道的人也许会谅解到相当程度,而容忍你们,不下毒手?”胡七说。 
  “这怎么行?宣传变法维新,不是我们最后的目的,只是我们第一个进度,宣传以后,变法维新的事实迟早总要来的,我们的精神是成功不必在我,但这并不构成自己不做的理由。所以从进度上,这是不可分的连续关系;何况从技巧上,也必须用变法维新的行动来做宣传的手段,这叫取法其上,或得其中;如果不得其中更可得其上,那不更好。” 
  “这么说来,你们把目的——变法维新——当作了手段,当作了达到你们的底价目的——宣传变法维新——的手段。而宣传变法维新本是变法维新的手段,却根本是你们的目的。至少是底价目的。对不对?”王五接过来问。 
  “说来很好笑,对。” 
  “将目的作为手段,将手段作为目的。” 
  “对我们自己来说,是将目的作为手段;对中国人民来说,我们的手段和目的合一,手段是变法维新,目的也是变法维新。” 
  “无所谓第一个进度,宣传变法维新的进度?” 
  “无所谓这种进度。对中国人民来说,没有宣传变法维新的第一个进度,只有变法维新成或败这一个进度。如果失败,就自然达到了第一个进度,第一个进度是绝对不会失败的,现在要看的,是它该怎么成功,成功到怎么一个程度。” 
  “在我看来,你们做来做去,都大多做给别人看的价值,只是宣传变法维新,而不是实行变法维新。” 
  “你说的,我全明白,我也承认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你大概没想到,我的本来目的,根本就是在宣传。怪事吧?想想看,难道你真的以为,变法能够成功?在这种恶势力底下:变法一定难成功,其实我早就知道,也早就感觉到。”、 
  “既然你全知道、全感觉到,那你又何必这样用心做一件明知要失败的事?”王五叹口气。 
  “知其不可而为之。” 
  “那也总有个理由。”胡七追问。 
  “理由就是要告诉中国人民,改良的时代已经到了,必须改良,中国必须改良。这是一个声音,第一个声音,我们回前所能做的,大概只能传来这么一个声音,而不是真能改变的事实。既然只是一个呼声,那就愈响愈好,所以,如你所看出来的,我们的行动有太多表演的意味,我也不否认。但是,不是表演玩的,是拿自己脑袋做牺牲品表演的,一个人肯用脑袋做牺牲品去搞宣传,这就不发生什么表演不表演的心术问题,也不发生什么目的手段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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