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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贾平凹短篇小说和散文集-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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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庙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导演是老一辈演 
员,享有绝对权威,演员是一定几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儿媳也 
同台。按秦川的风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爷和孙却可以无道,弟与哥 
嫂可以嬉闹无常,兄与弟媳则无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台上,秦腔面 
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为帅为将,子可以将老父绳绑索捆。寺庙里有 
窗无扇,屋梁上蛛丝结网,夏天蚊虫飞来,成团成团在头上旋转,薰蚊草 
就墙角燃起,一声唱腔一声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风,柳木疙瘩火当中架起, 
一出场一脸正经,一下场凑近火堆,热了前怀,凉了后背。排演到什么 
时候,什么时候都有观众,有抱着二尺长的烟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 
高趴满窗台的孩子。庙里一个跟头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声叫倒好,演员 
出来骂一声:谁说不好的滚蛋!他们抓住窗台死不滚去,倒要连声讨好: 
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来偷拿了红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给 
演员作夜餐,赚得进屋里有一个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鸡叫,月儿偏西, 
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了火堆弯腰踢腿,学那一招一式。 

  一出戏排成了,一人传出,全村振奋,扳着指头盼那上演日期。一年 
十二个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龙抬头,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过端午, 
六月六日晒丝绸,七月过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 
腊月五豆,腊八,二十三……月月有节,三月一会,那戏必是上演的。戏 
台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业,宁肯少吃少穿也要筹资集款,买上好的木石, 
请高强的工匠来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这戏台阔不阔。一演出,半下午 
人就找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戏开,台下坐的、站的人头攒拥,台两边阶 
上立的卧的是一群顽童。那锣鼓就叮叮咣咣地闹台,似乎整个世界要天翻 
地覆了。各类小吃趁机摆开,一个食摊上一盏马灯,花生,瓜子,糖果, 
烟卷,油茶,麻花,烧鸡,煎饼,长一声短一声叫卖不绝。锣鼓还在一声 
儿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员偶尔从幕边往下望望,下边就喊:开演呀, 
场子都满了!幕布放下,只说就要出场了,却又叮叮咣咣不停。台下就乱 
了,后边的喊前边的坐下,前边的喊后边的为什么不说最前边的立着;场 
外的大声叫着亲朋子女名字,问有坐处没有,场内的锐声回应快进来;有 
要吃煎饼的喊熟人去买一个,熟人买了站在场外一扬手,“日”地一声隔 
人头甩去,不偏不倚目标正好;左边的喊右边的踩了他的脚,右边的叫左 
边的挤了他的腰,一个说:狗年快完了,你还叫啥哩?一个说:猪年还没 
到,你便拱开了!言语伤人,动了手脚;外边的趁机而入,一时四边向里 
挤,里边向外扛,人的旋涡涌起,如四月的麦田起风,根儿不动,头身一 
会儿倒西,一会儿倒东,喊声,骂声,哭声一片;有拼命挤将出来的,一 
出来方觉世界偌大,身体胖肿,但差不多却光了脚,乱了头发。大幕又一 
挑,站出戏班头儿,大声叫喊要维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个两个所谓“二 
干子”人物来。这类人物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却十二分忠诚于秦腔, 
此时便拿了枝条儿,哪里人挤,哪里打去,如凶神恶煞一般。人人恨骂 
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这些人,叫他们是秦腔宪兵,宪兵者越发忠于职责, 
虽然彻夜不得看戏,但大家一夜满足了,他们也就满足了一夜。 

  终于台上锣鼓停了,大幕拉开,角色出场。但不管男的女的,出来偏 
不面对观众,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样,台下就叫: 
瞧那腰身,那肩头,一身的戏哟是男的就摇那帽翎,一会双摇,一会单摇, 
一边上下飞闪,一边纹丝不动,台下便叫:绝了,绝了!等到那角色儿 
猛一转身,头一高扬,一声高叫,声如炸雷豁啷啷直从人们头顶碾过,全 
场一个冷颤,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麻酥酥的了。 
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台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 
蹲下去了,全场人头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 
慧娘站起来了,全场人的脖子也全拉长了起来。他们不喜欢看生戏,最 
欢迎看熟戏,那一腔一调都晓得,哪个演员唱得好,就摇头晃脑跟着唱, 
哪个演员走了调,台下就有人要纠正。说穿了,看秦腔不为求新鲜,他们 
只图过过瘾。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面对着这样的观众,秦腔 
是最逞能的,它的艺术的享受,是和拥挤而存在,是有力气而获得的。如 
果是冬天,那风在刮着,像刀子一样,如果是夏天,人窝里热得如蒸笼一 
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台下的人是不肯撤场的。最可贵的是 
那些老一辈的秦腔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 
却一溜一排地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赏。一声叫 
板,便可以使他们坠入艺术之宫,“听了秦腔,肉酒不香”,他们是体会 
得最深。那些大一点的,脾性野一点的孩子,却占领了戏场周围所有的高 
空,杨树上,柳树上,槐树上,一个枝杈一个人。他们常常乐而忘了险境, 
双手鼓掌时竟从树杈上掉下来,掉下来自不会损伤,因为树下是无数的 
人头,只是招致一顿臭骂罢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场边的麦秸积上,夏天四 
面来风,好不凉快,冬日就趴个草洞,将身子缩进去,露一个脑袋,也正 
是有闲阶级享受不了秦腔吧,他们常就瞌睡了,一觉醒来,月在西在,戏 
毕人散,只好苦笑一声悄然没声儿地溜下来回家敲门去了。 

  当然,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员亮相,也是一次演员受村人评论的 
考场。每每角色一出场,台下就一片嘁嘁喳喳:这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子, 
谁家的媳妇,娘家何处?于是乎,谁有出息,谁没能耐,一下子就有了 
定论。有好多外村的人来提亲说媒,总是就在这个时候进行。据说有一媒 
人将一女子引到台下,相亲台上一个男演员,事先夸口这男的如何俊样, 
如何能干,但戏演了过半,那男的还未出场,后来终于出来,是个国民党 
的伪兵,还持枪未走到中台,扮游击队长的演员挥枪一指,“叭”地一声, 
那伪兵就倒地而死,爬着钻进了后幕。那女子当下哼一声,闭了嘴,一 
场亲事自然了了。这是喜中之悲一例。据说还有一例,一个老头在脖子上 
架了孙孙去看戏,孙孙吵着要回家,老头好说好劝只是不忍半场而去,便 
破费买了半斤花生,他眼盯着台上,手在下边剥花生,然后一颗一颗扬手 
喂到孙孙嘴里,但喂着喂着,竟将一颗塞进孙孙鼻孔,吐不出,咽不下, 
口鼻出血,连夜送到医院动手术,花去了七十元钱。但是,以秦腔引喜的 
事却不计其数。每个村里,总会有那么个老汉,夜里看戏,第二天必是头 
一个起床往戏台下跑。戏台下一片石头、砖头,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纸, 
烟屁股,他掀掀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少不了要捡到一角两角甚至三 
元四元钱币来,或者一只鞋,或者一条手帕。这是村里钻刁人干的营生, 
而馋嘴的孩子们有的则夜里趁各家锁门之机,去地里摘那香瓜来吃,去谁 
家院里将桃杏装在背心兜里回来分红。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龄的少男 
少女,则往往在台下混乱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 
黑的渠畔树林子里去了…… 

  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凡是到这些村庄去 
下乡,到这些人家去做客,他们最高级的接待是陪着看一场秦腔,实在不 
逢年过节,他们就会要合家唱一会乱弹,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耻笑,甚 
至不能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他们一生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 
导人,一是当地的秦腔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这些名角没有在场,只要 
发现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买油是不必排队的,进饭馆吃饭是会有座位的, 
就是在半路上挡车,只要喊一声: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机也便要嘎地停 
车。但是,谁要侮辱一下秦腔,他们要争死争活地和你论理,以至大打出 
手,永远使你记住教训。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 
的,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这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 
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 
善的凸现其美,善的使他们获得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艺 
术。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 
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 
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1983年5月2日草于五味村 
 

                                 贾平凹文集                   说  话
  


  我出门不大说话,是因为我不会说普通话,人一稠,只有安静着听, 
能笑的也笑,能恼的也恼,或者不动声色。口舌的功能失去了重要的一面, 
吸烟就特别多,更好吃辣子,吃醋。 

  我曾经努力学过普通话,最早是我补过一次金牙的时候,再是我恋爱 
的时候,再是我有些名声,常常被人邀请。但我一学说,舌头就发硬,像 
大街上走模特儿的一字步,有醋溜过的味儿。自己都恶心自己的声调,也 
便羞于出口让别人听,所以终没有学成。后来想,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 
我也不说了。而我的家乡话外人听不懂,常要一边说一边用笔写些字眼, 
说话的思维便要隔断,越发说话没了激情,也没了情趣,于是就干脆不说 
了。 

  数年前同一个朋友上京,他会普通话,一切应酬由他说,遗憾的是他 
口吃,话虽说得很慢,仍结结巴巴,常让人有没气儿子,要过去了的危险 
感觉。偏偏一日在长安街上有人问路,这人竟也是口吃,我的朋友就一语 
未发,过后我问怎么不说,他说,人家也是口吃,我要回答了,那人以为 
我是在模仿戏弄,所以他是封了口的。爱朋友的启示,以后我更不愿说话。 


  有一个夏天,北京的作家叫莫言的去新疆,突然给我发了电报,让我 
去西安火车站接他,那时我还未见过莫言,就在一个纸牌上写了“莫言” 
二字在车站转来转去等他,一个上午我没有说一句话,好多人直瞅着我也 
不说话,那日莫言因故未能到西安,直到快下午了,我迫不得已问一个人 
××次列车到站了没有,那人先把我手中的纸牌翻个过儿,说:“现在我 
可以对你说话了。我不知道。”我才猛然醒悟到纸牌上写着莫言二字。这 
两个字真好,可惜让别人用了笔名。我现在常提一个提包,是一家聋哑学 
校送我的,我每每把有“聋哑学校”字样亮出来,出门在外觉得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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