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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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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季卡也仰望天空,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

  “看见了吗?”萨莎问道。

  “看不见,”莫季卡低声说。

  “我可看见了。一群小天使在天上飞,扇着小翅膀--一闪一闪,像小蚊子似的。”

  莫季卡想了一会儿,看着地面,问道:

  “老奶奶也要遭火烧吗?”

  “会的,亲人儿。”

  从她们站着的大石头一直到山脚下,是一道平整的缓坡,长满了绿油油的嫩草,叫人见了真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或者在上面躺一躺。萨莎躺下,翻身往下滚。莫季卡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喘着气,也躺下,翻身往下滚,这么一来,她的衫子就卷到肩膀上去了。

  “多好玩呀!”萨莎快活地说。

  她俩往上走,想再玩一次,可是这当儿传来了熟悉的尖叫声。哎呀,真可怕!老奶奶没了牙,瘦骨伶仔,驼着背,短短的白发随风飘起,拿着一根长杆子正把一群鹅赶出菜园子,一边大声叫骂着:

  “所有的白菜都给捣碎了,这些该死的畜生,把你们统统宰了才好,你们这些挨千刀的祸根子,怎么不死哟!”

  她看到两个小姑娘,就扔下杆子,拾起一根枯树枝,伸出干瘦、粗硬、像弯钩似的手指抓住萨莎的脖子,开始抽打她。萨莎又痛又吓,立即大哭,这当儿那只公鹅伸长脖子,一摇一摆地走到老太婆跟前,嘎嘎地吼了一阵,当它转身归队时,所有的母鹅赞赏地欢迎它:嘎一嘎一嘎!随后老奶奶挥着树伎抽打莫季卡,这下莫季卡的衫子又给掀了起来。萨莎伤心透了,大哭着跑回屋里,想诉说委屈。莫季卡跟在她后面,也放声大哭,不过她的哭声低沉,而且不擦眼泪,她的脸上泪水涟涟,就像她刚把脸泡进水里似的。

  “我的天哪!”奥莉加见她俩跑进屋来,惊呼道,“圣母娘娘啊!”

  萨莎开始讲起怎么回事,这当儿老奶奶尖声叫骂着也进了屋,菲奥克拉也恼了,于是屋子里闹得乱成一团。

  “不要紧,不要紧!”奥莉加脸色苍白,心慌意乱,一边抚摩着萨莎的头,一边安慰她,“她是你的奶奶,生奶奶的气是罪过的。不要紧的,好孩子。”

  尼古拉早已被这经常不断的叫骂、饥饿、煤烟和臭气弄得筋疲力尽,他已经痛恨、鄙视这种贫穷的生活,而且在妻子、女儿面前常常为自己的爹娘感到羞愧--这时候,他从炉台上垂下腿来,用哭泣的声音气愤地对母亲说:

  “您不能打她!您根本没有权利打她!”

  “得了吧。你躺在炉台上等死吧,你这个病鬼!”菲奥克拉恶狠狠地冲着他大声嚷嚷,“真见鬼,谁叫你们回来吃闲饭啦?”

  萨莎、莫季卡和家里所有的小姑娘都爬到炉台上,躲在尼古拉背后的角落里,在那儿一声不响地、战战兢兢地听着这些话,似乎可以听到她们那小小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每当一个家庭里有人久病不愈,绝了生还的希望,常常会出现极其沉重的时刻,这时他身边的所有亲人会胆怯地、暗暗地、在内心深处希望他死去。只有孩子们害怕亲人的死亡,一想到这个就会胆战心惊。此刻,小姑娘们都屏住呼吸,脸上一副悲哀的表情,望着尼古拉,想到他很快就要死掉,她们不由得想哭,想对他说几句亲切的、可怜他的话。

  尼古拉直往奥莉加这边靠,仿佛在寻找她的保护,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对她说:

  “奥莉亚①,亲爱的,我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我筋疲力尽了。看在上帝份上,看在天主基督份上,你给你妹妹克拉夫季娅·阿勃拉莫夫娜写封信吧,让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卖了,当了,让她把钱寄来,我们好离开这里。啊,上帝,”他苦恼地继续道,“哪怕让我再看一眼莫斯科也好啊!哪怕我能梦见莫斯科也好啊,亲爱的!”
  ①奥莉加的昵称。

  黄昏来临,木屋里越来越暗,大家愁阀得说不出话来。爱生气的老奶奶把黑麦面包的硬壳掰碎后泡在碗里,再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吃了足足一个钟头。玛丽亚挤完牛奶,提着牛奶桶进来,把它放在凳子上。老奶奶再把桶里的牛奶倒进一只只瓦罐里,不慌不忙地干了很长时间。显然她很满意,因为眼下正是圣母升天节②斋戒期,谁也不兴喝牛奶,这些牛奶就都留下了。她只往一个小碟子里倒了少许,留给菲奥克拉的小娃娃喝。后来她和玛丽亚把一只只瓦罐送到地窖去。莫季卡忽然跳起来,从炉台上爬下来,走到凳子跟前,拿起碟子,往那只泡着面包硬皮的木碗里泼了一点牛奶。
  ②圣母升天节,在俄旧历八月十五日,斋期半个月,持斋日不吃荤(肉食及牛奶)。

  老奶奶回到屋里,又端起自己的碗吃起来。萨莎和莫季卡坐在炉台上望着老奶奶,心里特别高兴:这下她开荤了,往后只能入地狱了。她们得到了安慰,就躺下睡觉。萨莎快要入睡,可还在想象着最后的审判:一只像陶窑那样的大炉子里烈火熊熊,有个头上长着牛那样的犄角、浑身乌黑的魔鬼,拿着一根长杆子把老奶奶往火里赶,就像她自己刚才赶鹅一样。

  五

  在圣母升天节晚上十点多钟,在坡下草场上玩乐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忽然发出刺耳的惊叫,纷纷朝村子方向奔跑。那些坐在陡坡上边的人一时间怎么也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着火啦!着火啦!”下面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村里着火啦!”

  坐在陡坡上边的人回头一看,在他们前面呈现出一幅可怕的、不同寻常的景象。村头一座木房的干草顶上,蹿起一俄丈①的火柱,火舌翻滚,无数的火星撒向口面八方,像喷泉喷水似的。随即整个屋顶燃起熊熊大火,可以听到火烧时的僻啪声。
  ①一俄丈等于二·一二三米。

  月色变暗淡了,整个村子已经笼罩在颤动的红光中,黑影在地上移动,空气中有一股熏糊味。从坡下跑上来的人,一个个气喘吁吁,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他们互相推挤,跌跌撞撞,由于不习惯刺眼的火光,他们什么也看不清楚,甚至彼此都认不出来了。真是可怕。特别可怕的是几只鸽子在火焰上空的浓烟里飞来飞去,而在酒馆里,那些还不知道村里起火的人还在唱歌,拉手风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谢苗大叔家起火啦!”有人粗声粗气地大喊道。

  玛丽亚在自己屋前急得团团转。她哭哭啼啼,搓着手,吓得牙齿直打颤,虽说火还远着呢,在村子的另一头。尼古拉穿着毡靴走出屋来,孩子们穿着贴身衫子纷纷跑出来。在乡村巡警的小屋附近有人敲起了铁板。当当的声音响彻夜空。这急促的无休止的铁板声弄得人心里隐隐作痛,浑身发冷。一些老奶奶们都捧着圣像站着。所有的羊、牛犊和母牛都让人从院子里轰到街上,不少箱笼、熟羊皮和木桶都搬了出来。一匹毛色乌黑的种马,平常不放它进马群,因为它老踢伤别的马,这会儿也放了出来。它一声嘶呜,马蹄得得,在村里一连跑了两个来回,忽然在一辆大车旁停住,用后腿使劲踢那辆车子。

  河对岸的教堂里也敲起了钟。

  在起火的木屋附近热气的人,亮得连地上的每一棵小草都清晰可见。一些箱子好不容易给拖了出来。谢苗坐在其中的一只箱子上,这是一个须发棕红的农民,大鼻子,一顶便帽压得很低,直到耳朵,穿一件西服上衣。他的妻子脸朝下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嘴里不住地哼哼着。有个八十岁上下的老头,身材矮小,一把大胡子,像个地精①。他不是本地人,但显然与这场火灾有牵连,在一旁走来走去,没戴帽子,手里抱一个白包袱。他的秃顶上映照出火光来。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晒黑的脸膛,乌黑的头发,像个茨冈人,拿一把斧子走到木屋前,不知道为什么,把所有的窗子接连砍下来,随后便砍起台阶来。
  ①西欧神话中守护地下财宝的丑陋的侏儒。

  “婆娘们,弄水来!”他喊道,“把机器抬来!麻利点,姑娘们!”

  刚才在酒馆里饮酒作乐的农民们把救火机抬来了。他们都已喝醉,不时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眼睛里含着泪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姑娘们,弄水来!”村长吆喝着,他也醉了,“麻利些,姑娘们!”

  女人和姑娘们跑到下面泉水边,把大桶、小桶灌满了水往山上送,倒进救火机里,又往下跑。奥莉加、玛丽亚、萨莎和莫季卡都去弄水。有些女人和男孩子压唧筒抽水,消防水龙带便吱吱地冒水,村长拿着它一会儿对着门,一会儿对着窗,有时还用手指堵住水流,这一来吱吱声就更刺耳了。

  “好样的,安季普!”有些人称赞道,“加油啊!”

  安季普冲进起火的门廊里,在里面大声喊叫:

  “使劲压水!正教徒们,为了这场灾祸,合力干哪!”

  不少农民站在一旁,什么事也不干,瞧着火发愣。谁也不知该做什么,也不会做,而周围全是粮垛、干草、板棚和柴堆。基里亚克和老头奥西普也站在里面,两人都带着醉意。像是为自己的袖手旁观开脱,老头对躺在地上的女人说:

  “大嫂子,你何苦拿脑袋撞地呢?你这房子是上过保险的,你愁什么!”

  谢苗时而对这个人,时而对那个人讲起着火的原因:

  “就是那个拿包袱的小老头子,茹科夫将军家的仆人……他从前在将军家当厨子,愿将军的灵魂升天堂。晚上来我家说:‘留我在这儿住一夜……’好吧,不用说,我们两人就喝了那么一小杯……老婆子忙着生茶炊,想请老头子喝点茶,可是合该倒霉,她把茶炊放到门廊里,烟囱里的火星一直蹿到屋顶,点着了干草,这下就出事了。我们差点没给烧死。老头子的帽子烧掉了,作孽呀。”

  铁板的当当声响个不停,河对岸的教堂里钟声齐呜。奥莉加周身映在火光里,气喘吁吁地时而跑下,时而跑上,惊恐地看着那些火红色的绵羊和在烟雾里飞来飞去的粉红色的鸽子。她觉得这钟声像尖刺扎进她的心脏,又觉得这场火永远扑不灭,而萨莎找不见了……后来轰隆一声木屋的天花板塌下来,她心想这下全村准会烧光,这时她浑身瘫软,再也提不起水桶,就坐在坡上,水桶扔在一旁。在她身旁和身后都有女人在呼天喊地地放声大哭,像哭丧一样。

  这时候,从河对岸的地主庄园里驶来两辆马拉大车,车上坐着地主的管家和雇工,他们运来了一台救人机。有个身穿白色海军眼、敞着怀的年轻大学生骑着马也赶来了。响起了斧子的砍击声,一把梯子架到已经着火的木屋框架上,立即有五个人往上爬,打头的就是那个大学生。他周身被火光照红,用刺耳的、嘶哑的声音喊叫着,那口气,就好像他是救火的行家似的。他们把木屋拆掉,把原木一根根卸下来,把畜栏、篱笆和近处的干草垛都拖开了。

  “不准他们拆屋子,”人群里传来严厉的喊声,“不准!”

  基里亚克一副果断的神态走向木屋,似乎要阻止来人拆房子。可是一名雇工把他赶回来,还狠狠地揍了他一拳。大家一阵哄笑,雇工又给了一拳,基里亚克倒下了,手脚并用爬回到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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