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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京华烟云-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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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兰替接下去:“第三,她跑到尼姑庵,跑到五台山上出家当过尼姑的,对这个人世间的繁华享受死了心的,然后碰见一个和美国工程师一同旅行的青年,两人一见钟情,于是决定再度结婚。是不是?” 
  经亚大喜:“正对!正对!那样的女人该是个多么好的太太呀!我就像公主一般待她!” 
  经亚走时,他最后的话是:“这次我真高兴走。也许五台山上一个尼姑正等着我呢。谁敢说不会?” 
  暗香带着阿满一直在一旁站着听,经亚并没有注意到她。他走了之后,木兰看暗香看了很久,似乎一时心智不灵,不能一时把零散的过去的记忆串连起来。 
  最后,她微笑说:“暗香,你到不到五台山去?” 
  暗香低下头,用筷子喂阿满吃东西。 
  木兰对于荪亚和她自己那一笔钱应当怎么运用,煞费心思。她想用了那笔钱,荪亚应当也因此找到一个职业。她向荪亚说: 
  “咱们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哪。妙想夫人。” 
  “你喜欢干什么?” 
  “直截了当来说,我受的教育是为了做官,现在我不肯做官了,所以别的都不能做。” 
  木兰说:“荪亚,这一次,说正经话。咱们若是把钱放在钱庄,七厘的利钱,一年一千四,若是连付房阻,根本活不了。说真格的,你得找一个职业。现在我是商人的女儿,我有一套不足登大雅之堂的普通老百姓的打算,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 
  “我是要做个平民百姓。不问政治,不求闻达,只求做个商人的妻子——丰衣足食,无忧无虑。这儿开一个茶馆儿,那儿开一家布店,再开一家小饭馆儿,咱们担保食有美味。等老人家百年之后,咱们搬到一栋朴质的房子,带一个小花园儿,无人来欺压,得空到水上泛舟为乐。你知道我从来还没游过杭州。杭州现在仍然在我心里还是一个梦境——只听母亲和红玉说过。杭州的沙锅鲤鱼头是很有名的。咱们在西湖边儿上买栋房子。我再学画画儿。住在那儿,孩子们也在那儿长大,我自己教他们。这对人生不算是什么奢望,你说怎么样?” 
  “妙想家,这已经是奢望了。你想咱们有那份儿福气吗?”“说实在的,我所求于你者并不多。愿上苍保佑,咱们也不求什么功名富贵。我可以做普通生意人的妻子,你也许觉得意外。我能给你做很好吃的素菜啊!” 
  荪亚问:“那么开什么商店?” 
  “我父亲有好多商店。咱们可以向他老人家买一家茶庄,或是一家药铺。什么店都可以。即便是扇子店,杭州的出名的刀剪店,都可以。什么都可以,但是当铺除外。我能过那种日子。” 
  “你若继承下一家当铺,你怎么办?” 
  “我把一切人家典当的东西全都退还,关门大吉!可是我喜爱别的生意,大家做生意都似乎那么忙。” 
  “妙想家,这都是你的想象。你是富家之女,你只觉得开家小商店也是诗情画意的。” 
  “你现在能不能经营一家商店?能不能?” 
  “当然我能,但是什么商店?” 
  “咱们跟我爸爸去说。” 
  木兰和荪亚去看姚先生,姚先生思索了一下儿,然后说:“你们若是愿意,杭州的商店我可以给你们一家。可是如今公婆父母健在,你们不能到南方去。为什么不把华太太的古玩铺的股份接过来呢?现在生意很好。去年赚了五千块钱。” 
  木兰说:“好主意!可是那股份是舅舅的。” 
  “这个可以商量。” 
  “您想舅舅会让出他的股份吗?” 
  父亲十分有把握的说:“为了我的女儿女婿,他会。” 
  “华太太也卖旧书吗?” 
  “大部分古玩店也卖旧书,华太太不卖。” 
  木兰越想那古玩铺,越觉得着迷。古玩铺是个悠闲的生意,顾客不多,而到古玩店的客人,也大都像古玩一样,他们会徘徊玩赏,一闲谈就一个下午。在古玩店可以遇到画家,遇到学者,若是再加上珍本书籍部,可以遇到更多的学者,也可以结交成朋友。 
  这个想法就立刻办到了。冯舅爷答应只保留他那全部股份的四分之一。因为那家古玩店几年来一直赚钱,他以一万五的价钱,卖给荪亚四分之三的股份,因为大家是一家人,荪亚把这个办法说明时,曾先生立刻同意。所以冯舅爷带着他夫妇去看华太太,她听说姚家的小姐要到她的古玩铺做股东,她觉得万分的光彩。 
  巧得很,荪亚和木兰第一天在古玩铺时,正好遇见老画家齐白石。齐先生正坐在藤椅上打盹,鼾声大作,大腹便便,时起时伏,在肚子上的胡子也随之上下。木兰以为是个老用人,以为也许是华太太的亲戚,轻轻问华太太:“那是谁呀?” 
  “是画家齐白石先生。” 
  但是齐先生并没有真睡着,因为他眼睛也没睁,用低沉的声音说了话:“不要卖了我。我不是这儿的货。不过,可以卖一个晚上,只要两斤酒,一碟子酱羊肉就行了。”木兰以低而富有音乐美的声音大笑出来。她说:“齐先生,早就想认识您了。” 
  老画家还是闭着眼睛,他说:“声音好妙!声音好妙!我真想画下来。”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一看见木兰,他坐起来,赶紧找他的拖鞋。 
  他问:“你是谁?”还没等木兰自己介绍,他又接下去说:“对不起!不要见怪!我早就想画一个像你这样声音的仕女呀!” 
  木兰大喜,她说:“是吗?今天晚上您可以出卖了吧?我们愿用两斤酒来买尊驾呢。您说上哪儿,咱们就上哪儿。正阳楼?还是致美斋?” 
  对这位伟大画家,这样不拘俗礼,在她邀请了餐叙之后,木兰才觉得太唐突,心里才害怕,但是这却正投合这位老画家的脾味。所以木兰和他在古玩铺闲谈了一下午,那天晚上庆祝新股东加入合伙,连同华太太,齐白石先生,大开盛宴。 
  那是第一天荪亚做生意。 


第三十一章 老多病遗臣却聘归隐 少年游才俊临水登山



  曾家老祖母丧礼期间,曾文璞之痛哭,并不只是于礼当然,也是出自内心。由于对丧母的悲伤,由于自己的疾病缠身,由于关于素云的丑闻蜚语,他的确非常难过。另外,国家多难,自己亲见清朝灭亡,更加深了心中的悲痛。 
  素同有时来看他,不久之前断言他患的是糖尿病,在西药里有一种胰岛素用来治疗,极为有效。直到现在,曾先生,除去金鸡纳霜因为在中国很普通,用来治疗疟疾,都知道甚为灵验之外,他后来不服西药。女人较为实际,没有什么不可动摇的思想非卫道不可,因为曾太太和桂姐都说试服胰岛素看看。他听说劝他试服西药,而西医又说这种病人尿中有糖,他不禁大笑。后来,木兰查中国医书,拿书给他看,中国医书上也说此种病患者的尿是甜的。于是他说:“当然,咱们中国过去也知道这个。”虽然中国医书也提出多种治法,却没有什么特效。素同提出忠言,并非是以西医行医的地位,而是以家中朋友的关系。因为他说得斩钉截铁,曾先生终于屈服,答应一试。 
  但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他的自尊心已经渐渐的萎缩,受到好多事物的破坏。他被迫放弃了清朝皇室遗臣的一副尊容,一统的安全世已然落了个丧家之犬的模样。他不得不屈服于妻子的压力,让自己的女儿进教会学校学英文,关于这种文字,他是一无所知,而且漠不关心,视如无物的。他怪现在官立学校教育之失败,是由于传统伦理道德的沦亡。他把现代称之为“无君无父无师的时代”——君,父,师,就是人类生活中权威秩序的三个象征。他不会查考女儿在地理,科学,历史学科方面的进步,可是他知道她们的国文确是已经不受重视。孩子们永远不用毛笔,只是用自来水笔写怪里怪气摇摇晃晃的中国字。现在素同告诉他中国医学不能治他的病,而西洋医学能够治!素同身穿西服,说的中国话毫不斯文典雅,甚至他若不用外国化学名词,他还不容易解释他的病的性质。他遇到有难说明白的时候儿,常说“中文里头没有这个名词”。但是曾先生不由得对他怀有敬意,因为他头脑清晰,态度沉稳,除去文章经典之外,什么题目都能言之成理,有条不紊。 
  现在中国又受到外族征服的威胁了。 
  袁世凯在图谋恢复帝制之时,曾经问曾文璞是否有意参加他新创建的袁记王朝。当时筹安会已经成立,力图恢复帝制。但是曾先生看到民国思想的力量,深知当时的危机,以疾病缠身为理由,避免和袁世凯接近。袁大总统以茶会相邀之时,他应约前往,好让袁世凯看看他是真实有病,不致他疑。这次,木兰随同公婆前往。她得有机会一见袁世凯的庐山真面。她深感到吃惊的是,袁世凯竟生得像她父亲,身材短小而壮实,眼睛下面有皱纹,表现在脸上的精神的从容镇定,克己自持的态度,都像她父亲。袁世凯这时真看见曾先生面色苍白而憔悴,于是才算把他放过了,曾先生的心里也一块石头落了地。 
  由于当时日本加诸于中国政府的耻辱,是史无前例的,使袁世凯的政权受尽国人的唾骂。袁世凯一则受日本政府的压力,一则惑于日本对于其称帝的野心,曾表示予以支持的狡猾暗示,竟接受了毒狠的“二十一条”,根据“二十一条”的内容,日本不但掠夺了中国的铁路和矿权,并且允许日本控制中国一部分领土,并且在中国的内政,军事,警政,财政,教育等等机构派遣“顾问”。中国因此必须被奴役,而变成了日本的保护国。当时日本已经有“共同亚洲文化”的论调儿,意思是亚洲商人有一个共同市场,一个庞大的亚洲大陆,要在日本的刺刀胁迫之下,由日本的财阀,工业家,及其他追求钱财的人,共同来控制。中国以挣工资为生的人就成了外国拜金主义者经济上的奴隶了。这群拜金主义吸血鬼的国家,新近抛弃了亚洲文化的精华,染上了现代世界的两大罪恶——经商贪财,穷兵黩武。 
  曾先生对这方面了解不到这么透彻。但是他了解外国征服的威胁和中国人会沦为亡国奴的危险。至少民国四年时的情形他看得很明白。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利用欧洲的混乱,从德国手里攫夺青岛,然后凭武力占领胶济铁路,把力量伸入山东的心脏地区。“在二十一条”之中,山东已然分明标出,是日本在最短期间内要吞噬下去最大的一块肉。 
  曾先生是山东人,对这个非常愤恨。他看见母亲入殓之时,依照风俗,身上是清朝大员的夫人应穿的官服褂子裙子,那自然是一身荣耀。他觉得他那旧日的世界也随着母亲的棺材长埋地下了。他哭得极其伤心,竟至数度昏厥,桂姐和仆人把他扶起来,送进卧室,抬到床上,他呻吟不已,一卧数日。 
  他守制三个月,在前数周,他甚至拒绝服药,桂姐和曾太太轮流伺候,曼娘和木兰不许进入他的卧室,只是帮着烹茶煮汤,坐在门帘外侍奉,打听病况。没人叫素云去一齐伺候,她也不自行前去。 
  躺在床上,身体精神,两皆萎顿,最后只好屈服,经常按时服用胰岛素。素同去看他,他感到非常欣慰,他的胃口渐开,体力渐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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