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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普希金短篇小说选-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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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这话的时候西尔兀站起来,把那顶帽子扔到地上,接着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活象笼子里的一只老虎。我没动弹,听他说,一些奇怪的互相冲突的感情使我激动不已。

  仆人进来报告,马匹已经备好。西尔兀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亲吻告别。他坐上车,车里放着两口箱子,一口装手枪,另一口装生活用品。我们再次道别。几匹马便起步奔跑。

  二

  过了几年,家境迫使我迁居到H县贫穷的乡下来。我料理田产事务,心里却偷偷地怀念以前那种热热闹闹、无忧无虑的生活。最难熬的便是要习惯于在完全的孤独中打发秋天和冬天的夜晚。晚饭前还可以找村长聊聊,驱车到各处巡视一番,或者,检查一下新的设施,时间好歹还可以打发过去。但是,一到天色暗下来,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从柜子里和库房里找到的少数几本书,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管家婆基里洛夫娜所能记得的一切故事,早已对我讲过许多遍了,村妇们唱的歌使我频添惆怅。我开始喝不放糖的果露酒,但喝了头痛。我得承认,我担心会变成一个借酒浇愁的酒鬼,就是说,痛苦的酒鬼。这号人的先例在我们县里我已经见得够多了。我没有别的近邻,只有两三个“痛苦的”酒鬼。他们一说话就不断打饱嗝和唉声叹气。孤独还好受些。

  离我们那儿四俄里有一座富裕的田庄,是E伯爵夫人的产业。但是那里只有她的管家驻守,伯爵夫人仅仅在她结婚的那年来过一次,并且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可是,在我引退的第二年春天,传闻伯爵夫人跟她丈夫夏天要下乡来。实际上,六月初他们就到了。

  有钱的邻居回乡,对于乡下人来说,简直是非同小可的盛事。财主们和他们的家奴们两个月前直到三年以后都要谈论这件事。至于我,坦白说,年轻貌美的女邻居到来的消息使我非常兴奋,我急不可耐地想见她。因此,在她到达后的第一个礼拜天,我吃过午饭后便驱车去××村拜会他们,作为最近的邻居和最恭驯的仆人向他们作自我引荐。

  仆人把我引进伯爵的书房,便去通报。大书房里陈设奢华,靠墙摆着一排书柜,每只书柜上放着一尊青铜胸像,云石壁炉上方镶着一面大镜子,地板上蒙上一层绿呢子,然后再铺上一层地毯。我在自己寒酸的角落里跟奢华绝缘,早已不曾见识别人摆阔气了,因而我竟胆怯起来,等候伯爵的当口,我心中有点忐忑,好一似省里的请愿者恭候部长大人一样。房门打开,走进来一个三十二岁左右的男子汉,仪表堂堂。伯爵走到我跟前,神色坦率而友好。

  我鼓起勇气,正要开口作自我介绍,但他抢先说了。我们坐下来。他的谈吐随便而亲切,很快使我解除了怕生的拘谨。我刚好开始恢复常态,伯爵夫人走了进来,我比先前更窘了。她确实是个美人儿。伯爵作了介绍。我想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但是,我越是努力想从容自如,越是显得不自在。他俩为了让我有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和适应新的环境,便自己交谈起来,把我当成忠厚的邻人,对我不拘礼节了。这时我就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看看藏书和图画。论绘画我不是行家,但是有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描绘了瑞士某地的景色,但使我惊讶的不是风景,而是画面上有两个弹孔,那子弹一粒正好打中另一粒。

  “好枪法!”我回头对伯爵说。

  “对!”他回答,“枪法高明极了。”又继续说:“您的枪法好吗?”

  “马马虎虎。”我回答,心里高兴,谈话终于转到我熟悉的题目上来了。“隔三十步距离,开枪打纸牌,不会落空,自然,要用我使惯了的手枪。”

  “真的吗?”伯爵夫人说,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而你,亲爱的,隔三十步能够打中纸牌吗?”

  “找个时候我们来试试看吧!”伯爵回答,“有个时候我枪法并不坏,不过,已经有四年没有摸过枪了。”

  “哦!”我说,“我敢打赌,在这种情况下您隔二十步也会射不中纸牌的;手枪要天天练。这一点我有经验。在我们团里,我也算是优等射手中间的一个。有一回我有整整一个月没有摸过枪,我的枪拿去修理了。伯爵!您想怎么样?后来我再射击的时候,头一次,隔二十五步射瓶子,我一连四次都没有射中。团里有个骑兵大尉,是个爱逗趣的捣蛋鬼,他恰好在场,对我说:‘老弟!你的手对瓶子举不起来了。’不!伯爵!不应该放松练习,不然,你会一下子荒废的。我遇到过一名最好的射手,他每天练习,至少午饭前练习三次。这成了他的嗜好,好象每天要喝酒一样。”

  伯爵和伯爵夫人见我打开了话匣子,非常高兴。

  “那么,他怎样练枪呢?”伯爵问我。

  “是这样,伯爵!比方说,他看到一只苍蝇停在墙上……伯爵夫人!您觉得好笑吗?上帝作证,那是真的。见到苍蝇,他就大声说:‘库兹马!拿枪来!’库兹马便拿给他一枝上好子弹的枪。他啪的一枪,把苍蝇打进墙壁去了。”

  “了不起!”伯爵说,“他叫什么名字?”

  “叫西尔兀,伯爵!”

  “西尔兀!”伯爵叫起来,站起身,“您认识西尔兀吗?”

  “怎么不认识!伯爵!我跟他是好朋友,在我们团里,都把他当成自己的兄长和同事一样看待。已经五年了,我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看起来,伯爵您好象认识他的啰?”

  “认识,还很熟哩!他没有跟你讲过……不对,我想不会。

  他没有告诉您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吗?”

  “伯爵!您不是指他在舞会上挨了一个浪荡子一个嘴巴那件事吧?”

  “他没有告诉您这个浪荡子的名字吗?”

  “没有,伯爵!他没有告诉我……哦!伯爵!”我接着说,猜出了真相,“请原谅……我真不知道……难道是您?……”

  “就是我,”伯爵带着百感交集的神色说,“那幅被打穿的绘画便是我跟他最后一次会面的纪念……”

  “哎呀!我亲爱的!”伯爵夫人说,“看上帝的分上,别说了,我害怕听。”

  “不!”伯爵不同意她的意见,“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他知道我怎样侮辱了他的朋友。我要让他知道,西尔兀是怎样对我报了仇的。”伯爵把靠椅挪近我,而我怀着最活跃的好奇心听他说了下面的故事。

  “五年前我结婚了——第一个月,即蜜月,我就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的。我要感谢这栋房子为我保留了平生最好的时刻和最沉重的回忆。

  “一天傍晚,我和妻子一同骑马出去,她的马不知怎么地发烈了。她吓坏了,把缰绳交给我,只好步行回去。我骑马先到了家。在院子里我见到一辆旅行马车。仆人告诉我,有个人在书房里等我,他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只简简单单说明,他找我有事。我便走进这个房间,昏暗中但见一个人,满身尘土,满脸胡须,他就站在这儿的壁炉边。我向他走过去,努力辨认他的面貌。

  ‘你认不出我了吗,伯爵?’他说,嗓子颤抖。

  ‘西尔兀!’我叫起来,我得承认,我感到毛发悚然了。‘正是,’他接着说,‘我还有权放一枪。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放空这一枪。你准备好了吗?’

  “他的手枪在裤兜里凸出来。我量了十二步,就站在那个角落里,我请他快点动手,趁我妻子还没有回家。他拖延时间——要求点烛。烛拿来了。我闩上门,吩咐谁也不让进来,再次请他动手。他拔出手枪,瞄准了……我数着一秒、一秒、又一秒……心里惦记着她……可怕的瞬间过去了!西尔兀放下手枪。

  ‘很遗憾,’他说,‘手枪里头装的不是樱桃核……子弹太沉了。我总觉得,我们这不是决斗,而是谋杀:我不习惯向没有武器的人瞄准。咱们从头再来过,拈阄吧!看谁先打枪。’

  “我的脑袋里头团团转……仿佛,我并没有同意他……终于,还是给另一枝手枪上了子弹。卷了两张字条,他把它们放进那顶我以前打穿了洞的帽子里。我又拈了第一号。‘伯爵,你真象魔鬼一样走红运了。’他说,嘴角上挂着冷笑,那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也搞不清他用什么办法逼着我干那……我放了一枪,打中了这幅画。”(伯爵指着那幅穿了洞的画,他满脸通红,而伯爵夫人的脸色比她的手绢还要白,我忍不住叫起来。)

  “我放了一枪,”伯爵接着说,“唉!谢天谢地!没有伤人。那当口,西尔兀……他的样子的确吓人,西尔兀向我瞄准。猛然间,房门打开,玛霞跑进房,一声尖叫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她一来使我的勇气完全恢复了。

  ‘亲爱的,’我对她说,‘难道你没看到我们是闹着玩吗?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去吧!去喝杯水再到我们这儿来。我要给你介绍一位老朋友,我的同事。’

  “玛霞还是不相信。‘请您告诉我,我丈夫说的是真话吗?’她转过身对可怕的西尔兀说,‘他说您跟他开玩笑,是真的吗?’

  “伯爵夫人!他一贯爱开玩笑,’西尔兀回答她说,‘有一次他开玩笑赏我一个耳光,还有一次他开玩笑一枪打穿我一顶帽子,刚才又开玩笑不射中我,如今,可轮到我也来开开玩笑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就举枪对我瞄准……竟然当着她的面!玛霞扑倒在他脚下。‘起来!玛霞!别不害臊!’我发狂地叫起来,‘而您呢,先生!请别再捉弄这个可怜的女人了,好吗?您到底要不要开枪?’

  ‘不开枪了,’西尔兀回答,‘我满意了。我看到你惶恐了,胆怯了。我迫着你对我射击,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会记得我的。我把你本人交给你的良心去裁判吧!’

  “说完他就往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过头看一眼那幅被我打穿的画,随手对他开一枪,掉头就走了。我妻子晕过去了。佣人不敢阻拦,只得惶恐地望着他。他走到台阶下,叫一声车夫,还没等我清醒过来,他就走了。”

  伯爵不作声了。就这样,我得知这个故事的结尾,它的开头曾经使我惊讶不已。这故事的主角我没有再见过了。听说,在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①起义时,西尔兀曾率领一支希腊独立运动战士的队伍,在斯库良诺战役②中牺牲了。

  ①伊卜西朗吉(1792—1828),反抗土耳其统治的希腊民族解放运动的领导人之一。

  ②希腊人民反抗土耳其的民族解放斗争中的一次战役,发生在1821年6月。
          
04 暴风雪  马蹄践踏厚厚的积雪,  马儿飞奔在山包之间,

  看!那边厢有座上帝的教堂,

  孤零零,矗立在道路的一旁。

  猛然间风雪大作,周遭一片白茫茫,

  大雪花一团团,纷纷从空而降,

  一只乌鸦飞临雪橇的上空,鼓动翅膀,

  盘旋在我们的头顶上,

  “呱”的一声,兆头不祥!

  马儿匆忙赶路,鬃毛竖起,

  凝视黑暗的远方……

  ——茹可夫斯基①

  ①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这儿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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