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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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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下意识盯着它。光晕两头是两盏淡酒,酒杯上是两只传情、挑逗的眸子。接下
去,接下去……老柴闭上眼,把那团光晕关闭在知觉之外。
    静了。老柴却能感觉静中那隐晦的声响。声响在钝钝地震着楼和老柴。
    突然地,老柴跳起过来。他从未见过自己如此愤怒,如此绝望。如此没有来
由的愤怒和绝望。他几乎冲上楼,对楼上的人们喊:“请在楼梯上装一扇门!”
    那是老柴一生中头一次失眠。
    接踵而至的失眠之夜使老柴对自己不懂了。
    他常看见那辆深蓝VOl,V()泊在房子附近,有次竞停在本该属于租赁之内
的后院。院子那么小,几棵旱芦苇被压倒了,白的芦絮涂了一地。然而,却能感
觉到快乐和活泼起来的沃克太太。
    深蓝VOLV0不再来了,消失得那样断然。老柴买了一些花籽,用了整整
两个下午把它们种下去。这事他在交房钱时问过女邻居。
    “你会种花?”
    “我是搞园林设计的,在中国……”
    “棒极了,沃克太太一定高兴的!她说不定会付你一些钱!”
    老柴紧张地笑了,直说不要钱,不要钱。
    老柴在点最后一撮花籽时,听见楼上什么轻轻一响,那是窗子被打开了。老
柴脊梁~硬,四肢动作马上变得很夸张。沃克太太在那儿,看他,含着笑。老柴
想,这时回头,便会和她照面,最自然不过了。但他对这个“自然”毫无把握。
这些天他精神上对她一刻不放松的追踪、盘查,使他不可能不在对她的头一个笑
中带出对她的态度。这态度便是对她的干涉。
    他干吗要干涉她呢。他们一个房东,一个房客,他有什么权力于涉她呢?
    就让她在那里看吧。她怪寂寞的,没蓝VOLV0了。她不会看多久的。果
然,当老柴去引水浇花时,开着的窗口空了。
    头一批花开了,老柴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带浅红唇膏印的杯子。这个浅红印
痕非常完整,像个月牙儿。老柴想到沃克太太一定是看着花笑了,白瓷杯子上就
印了这个笑。他拿起杯子,直等到下午4点一规定他可以上楼的时间,他才将
它搁回厨房。
    沃克太太照例不在。老柴已知道她这段时间去洗热水浴,约会女伴或者男
伴。

    老柴搬完植物,听见浴室有滴水声。他同样受不了人糟蹋水。他进去拧紧了
水龙头。这是老柴头次走进这里。这里很有趣。老柴也说不上什么有趣。马桶边
有个木架,上面插满杂志,女人读物;浴池边有几个玩具,会戏水的那种。但不
止这些。一种老柴从未嗅过的气味,他说不出这气味是好还是不好,他身体深处
被它引起晕晕的激动。
    这时他看见淡绿的地面上有摊浅粉色,是条半透明的丝质衬裙,但老柴并不
知它的名称和功能,只明白它是女人最体己的物件。淡绿地面上,浅粉像浮在一
汪水上。它那么薄,那么柔软,老柴觉得它是一个好看的身体蜕下的膜,那身体
一点一点蜕下它,它仍保留着那身体的形与色,那光洁和剔透。
    身体深处的激动变成极度的燥热。他觉得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否则会有危险
了。什么样的危险,他完全不知道,但魅惑与危险总是相距不远。
    他却拈起了那条衬裙。它竟是真实的,物质的,它竟有质感。它凉滑、缠绵
的质感那样不可捉摸,像捧了一捧水,它会从他指缝流走。然而他却不敢用力去
捉摸它,生怕毁坏了它。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捧着它。那不可名状的危险直逼而来。
    等楼下的煞车声,女人哇哇哇哇的谈笑声进入老柴的感觉时,他对那危险便
突然有了种理解。
    老柴以全速离开了浴室,回到自己的卧室,并关严房门。定定地站了许久,
他才感到自己不是空着手,他手里仍握着它。它不再凉滑,被他的手汗渍湿,皱
缩成一团。它不再有挣扎溜走的意思,那样娇憨依人地待在他的把握之中。老柴
忽然想到,自己四十八岁的生命中头次有了这么个东西。他凑近,嗅了嗅它,没
错,浴室那令他失常的气味中便是混合了它的气味。
    他完了。现在他已经清楚那危险的意味,这是比纯粹的偷窃要糟糕许多的行
为。
    那天晚上上班,老柴几回把地点跑错。他在想如何把那条衬裙不露痕迹地送
回去。沃克太太不一定记得她在哪里脱下了它,她不是有条理的女人。或许可以
把它塞到那个杂志架后面,冒充是被一顺手甩进去的。无论如何,这事得趁早,
否则万一和沃克太太照面,他神色一定藏不住他的亏心。
    而当晚老柴却收到他离了婚的老婆的明信片,说要来旧金山办事,要到他这
儿来和他“挤一挤”。老柴挑准一个她绝对不在家的时间,在她答话机上留了话,
告诉她“挤一挤”是不可能的。“挤一挤”,他心里对这词的反感和排斥十分强
烈。
    老婆马上有了反应:“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哈哕”都没有,上来就
这样问。
    “没有。”

    “我不信!”
    老柴不做声了。他真的没有能称上女朋友的女人。
    “知道你闲不住!”老婆说,“我明天下午3点到,给我准备个硬点的枕头。”
    老柴急了,脱口而出:“我是有女朋友了!”
    “……你们住一起?”
    “嗯。”
    他让老婆把他损够。“可以住两天旅馆。”他说。
    “你出钱?!”
    “嗯。”
    到时他从机场接了老婆,将她送到旅馆,旅馆价低,因为它和任何交通都不
沾边。老婆四下看看房间。
    “没良心的——把我扔在这老荒地算完啦?!”
    老柴笑笑,急着要走。
    “没良心的——你不准走,你走了我怎么出门?”
    老柴赔小心地问:“咱俩不是完了吗?”
    “没完!我跟你个没良心的没完!”老婆哭起来,撇下两只嘴角,直着一股嗓
门。他从未注意到她的哭声哭相这么恶劣。他想到沃克太太的哭泣,只是一张湿
湿的纸巾。
    老柴递给她一张纸巾。她用它山响地擤了泡愤怒的鼻涕。
    老柴到底还是陪了老婆两天,尽心地为她开了两天车,带她逛商店吃馆子,
听她叫了他两天“没良心的”。
    老婆临上飞机时问他:“她什么样JL?”
    他两眼空空,心也空的。却奇怪地出来一种美满。
    老柴回到家,慌急地去打开壁橱,衬裙却不见了。不会错,他是仔细将它挂
在最靠里的角落,并用手抚平了它的所有褶皱。他傻了。他手指抽风一样翻着壁
橱里所有衣服,它的确没了。似乎它原本就缥缈的存在,此时便化为了乌有。
    老柴发了一身猛汗。他开始里外到处找,想找到张字笺。像她一贯做的那
样:“谢谢你种的花!”“谢谢你替我倒了垃圾!”“谢谢你修好了车房的灯!”……
起码该有张字笺的,就是严苛的斥责或鄙夷的谩骂,被写在这些浅黄、粉蓝、淡
红的小笺上,他也会受得了。什么都没有,是他最难接受的完结。
    他无意中碰到了那只扁肚陶瓶,早已干了的旱芦苇顿时落下白絮。老柴看着
它,它也有知有灵。
    老柴找到了女邻居。
    “听沃克太太说,你们相处得很好!真高兴,难得有相处很好的房客和房

东……”
    老柴笑笑。他在肚里搭词,怎样把退租的意思讲得肯定而婉转。他闯下的
祸,葬送了的确蛮好的一段交往,虽然连正式照面都未来得及。他得识趣走开,
不然以后的交往会艰难至极。
    女邻居弄懂了老柴的意思后很愕然。
    “沃克太太身体很弱,你要谅解她有时脾气古怪……”
    “不,她脾气很好!……”
    “她真的觉得与你相处得十分开心,你对她很关照,给她这么多安全感……”
    老柴惭愧地笑着,仍坚持要退租。
    女邻居闷了一会。“……她又得找另一个房客。万一处不好?……可怜的,
没有多少时候了。”女邻居声音黯下来。
    老柴警觉了。女邻居告诉他,沃克太太得的是绝症,已经三次手术了。老柴
不知该说什么。怪不得那深蓝VOLVO突然就消失了,怪不得那些男友只与她
紧密接触,却从没有真正陪伴过她。
    老柴很快找到了另一个住处,一星期后就搬过去了。他只祈祷上苍在走前不
要让他与沃克太太照面。双方都已明白出了什么事,见面作哪种脸呢?尤其老
柴,拿不出任何一种脸去面对她。
    下班回来,已是午夜。整个街区的电断了,大概跟晚问那场暴雨有关。老柴
摸黑进屋,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是沃克太太。老柴应着,循声音走过去,发现她
坐在楼梯上。
    正如他一贯听到的那样,她声音很细,像个小女孩。她说刚才听说他退了
租,就要搬走,她下来看看他,却碰上了断电,便不敢动了。
    “那我回去了。”她说,“真黑呀。”
    他向前赶一步,恰巧抓住了她的手。又似乎是被她的手抓住。她手很凉,并
有些抖颤。但它纤软光润,是一只古典而年轻的手。
    “哦谢谢。行了,我可以自己走了。很遗憾你要走。”
    老柴没有讲话。假如他也说“很遗憾”之类,就要被她看成无耻之徒了。你
还遗憾什么,你糟蹋了这个机会。他没有勇气张口。两个人都是知道谜底的,她
如此说不过是表现一个宽容,她有资格宽容。而他有资格表示什么呢?她不来揭
露他,他一张口,便是自我揭露。他心里是真实的遗憾,对自己的人格遗憾:做
出一件被公认下作的事。而扪心自问,他却没有下作动机的。
    她缓缓地拾级登上去。他的视觉已适应了黑暗,开始看清她的影子。果然也
是秀丽轻盈的。
    他说:“晚安。”
    她回道:“晚安!再见了!”
    1 n■

    却不知怎么~来,她倒下了。轻得像一片绸子似的坠落。四十八岁的老柴竟
有如此的敏捷,在她彻底落地前接住了她。她像是昏迷了。
    老柴不知所措了一阵,将她抱起来。她的厚晨衣敞开了,里面正是一件随时
要消融的、似有若无、魔~般的睡裙。它使它之下的肉体加倍地质感了。老柴的
心跳得轰轰轰,两只手吮吸一般汲取那似乎在滑走的肌肤、那似乎会飘逝的触
觉。她离他这样近。老柴想起了浴室的气味,那无从推敲的气味中正是混进了这
生命淡淡的腥气。
    老柴将她抱进她的卧室,搁在她的床上。他觉得自己心的轰鸣就要惊醒她
了。他摸摸她的额、鼻子和嘴唇,又摸摸她的脸颊和脖颈,他觉得自己的手决不
肯停在她的脖颈上。一股要做蠢事的冲动使他喉口也哽噎起来。他不会干得太
蠢,像所有男人对他们渴望极了的女人那样。他舍不得对她那样。只是挨着她躺
下来,让她身体上每一个柔软的弧度都吻合到他身上,让他毛糙粗硬的手生平惟
一一次品味那些弧度的细腻,让他的手在这层薄绸上摩挲,就够了。
    灰色的天空中,已能看得见她的头发,她面孔的大致轮廓。他慢慢朝她伏下
去,而撑着他体重的两臂剧烈地抖起来,他素有的好恶观念在做最后的扯皮。
    是老柴打电话叫来了女邻居和乔治。他们告诉他没有关系,她不久会醒的。
    老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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