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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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馅了,他不是神仙,往日传说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轰然倒去。但他怕师父难堪,不
敢说,也不敢看,可忍不住还要扫一眼。
    这时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说话:
    “小三,你瞧见我裤子上的白点了吧。你以为师傅的能耐有假,名气有诈,
是吧。傻小子,你再细瞧瞧吧——”
    说着,刷子李手指捏着裤子轻轻往上一提,那白点即刻没了,再一松手,白
点又出现,奇了f他凑上脸用神再瞧,那自点原是一个小洞!刚才抽烟时不小心
烧的。里边的白衬裤打小洞透出来,看上去就跟粉浆落上去的白点一模一样!
    刷子李看着曹小三发怔发傻的模样,笑道:
    “你以为人家的名气全是虚的?那你是在骗自己。好好学本事吧!”
    曹小三学徒头一天,见到听到学到的,恐怕别人一辈子也未准明白呢!
青云楼主
    青云楼主,海河边一小文人的号。嘛叫小文人?就是在人们嘴边绝对挂不上
号,可提起他来差不多还都知道的那类文人。
    .  99穹  ·

    此君脸窄身簿,皮黄肉干,胳膊大腿又细又长,远瞧赛几根竹竿子上凉着的
一张豆皮。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他能写能画,能刻图章,连托裱的事也
行;可行家们说他——手糙了点儿。因故,天津卫的买卖没他写的匾,饭庄药铺
的墙上不挂他的画。他于书画这行,是又在行里,又在行外。文人落到这步,那
股子“怀才不遇”的滋味,是苦是酸,还是又苦又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于是,青云楼这斋号就叫他想出来了。他自号青云楼主,还写了一副对子挂
在迎面墙壁上:“人在青山里,心卧白云中。”他常常自言自语念这对子。每每念
罢,闭目摇肩,真如隐士。然而,天津卫是个凡夫俗子的花花世界,青云楼就在
大胡同东口,买东西的和卖东西的挤成个团儿。再说他隔墙就是四季春大酒楼,
整天鱼味肉味葱味酱味换着样儿往窗户里边飘。关上窗户?那管屁用!窗玻璃拦
得住鱼鲜肉香,却拦不住灯红酒绿。一位邻居对他说:“你这青云楼干脆也改成
饭馆算了。这青云楼三字听着还挺好听,一叫准响!”
    这话当时差点叫他死过去。    一
    乾旋地转,运气有变。一天,有个好事的小子陈八,带来一位美国人拜访
他。这人五十多岁,秃头鼓眼大胡子,胡子里头瞧不见嘴。陈八说这老美喜欢中
国的老东西,尤其是字画。青云楼主头一回与洋人会面,脑子发乱。手脚也忙,
踩凳子挂画时,差点来个人仰马翻。那老美并没注意到他,只管去瞧墙上的画,
每瞧一幅,就哇啦哇啦叫一嗓子,好赛洗屁股时叫水烫着了。然后,嘬起嘴啧啧
赞赏一番。这一嘬嘴,就见有一个樱桃样的东西,又湿又红,从他的胡子中间拱
出来。青云楼主定神一看,原是这老美的嘴唇。最后他用中文一个字一个字对青
云楼主说:    “我、太、高、兴、了、谢、谢~一我、太、高、兴、了、谢、
谢…一”他大概只学了这几个字,反反复复地说,一直到告辞而去。
    青云楼主高兴得要疯。他这辈子,头次叫人这么崇拜。两个月后,他收到一
封洋文写的信。他拿到《大公报》的报馆去找懂洋文的朱先生。朱先生一看就笑
了,对他说:“你用嘛法子,把人家老美都折腾出神经病来了!他说他回国后天
天眼睛里都是你写的字,晚上做梦也是你的字,还说他感到中国的艺术家绝对都
是天才!”
    青云楼主如上青云,身子发飘,一夜没睡,天亮时,忽来灵感,挥笔给那老
美写了“宁静致远”四个大字,亲手裱成横披,送到邮局寄去。邮件里还附一张
信纸,提个要求,要人家把字挂在墙上后,无论如何站在这字前面,照张照片寄
来。他想,他要拿这照片给人看。给亲友看,给街坊邻居看,给那些小看他的人
看,再给买卖家那几个大老板看,给报馆的编辑们看,最后在报上刊登出来。都
看吧!瞪圆你们的狗眼看看吧!你们不认我,人家老美认我!
    他在青云楼中坐等三个月,直等到有点疑惑甚至有点泄气时,一封外皮上写
着洋文的信终于寄来了。他忙撕开,抻出一封信,全是洋文,他不懂,里边并没

照片。再看信封,照片竟卡在里边,他捏住照片抻出来一瞧,有点别扭,不大对
劲,他再细瞧,竟傻了。那老美倒是站在他那字的前边照了相,可是字儿却挂倒
了,全朝下了!
·  995  ·

陈忠实


    发源地周边的山势和地形,锁定了滋水向西的流向。那些初来乍到的外地
人,在这条清秀的倒淌河面前,常常发生方向性迷乱。
    在河堤与流水之间的沙滩上,枯干的茅草上积一层黄土尘灰,好久好久没有
降过雨了。北方早春几乎年年都是这种缺雨多尘的景象。
    两架罗筛,用木制三角架撑住,斜立在掏挖出湿漉漉的沙石的大坑里。男人
一把镢头一把铁锨,女人也使用一把镢头一把铁锨;男人有两只铁丝编织的铁笼
和一根水担,女人也配备着两只铁丝编成的铁笼和一根水担。
    铁镢用来刨挖沉积的沙石。
    铁锨用来铲起刨挖松散的沙石,抛掷到罗网上。石头从罗网的正面哗啦啦响
着滚落下来,细沙则透过罗网隔离到罗网的背面。
    罗网成为男人和女人劳动成果的关键。
    铁丝编织的笼筐是用来装石头的。
    水担是用来挑担装着石头的铁笼的。
    从罗网上筛落下来的石头堆积多了,用铁锨装进铁笼,用水担的铁钩钩住铁
笼的木梁,挑在肩上,走出沙坑,倒在十余米外的干沙滩上。
    男人重复着这种劳作工序。
    女人也重复着这种劳作工序。
    他们重复着的劳动已经十六七年了。
    他们仍然劲头十足地重复着这种劳动。
    从来不说风霜雨雪什么的。
    ·  226  ·

    干旱的冬季和早春时节的滋水是水量最稳定的季节.也是水质最清纯的季
节,清纯到可能看见水底卵石上悠悠摆动的絮状水草。水流上架着一道歪歪扭扭
的木桥。一个青年男子穿着军大衣在收取过桥费,每人每次五毛。
    我常常走过小木桥,走到这一对刨挖着沙石的夫妇跟前。我重新回到乡下的
第一天,走到我的滋水河边就发现了河对面的这一对夫妇。就我目力所及,上游
和下游的沙滩上,支着罗网埋头这种劳作的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在我的这一岸的右边河湾里,有一家机械采石场,悬空的输送带上倾泻着石
头,发出震耳挠心的响声。
    沙坑里,有一个大号热水瓶,红色塑料皮已经褪色,一只多处脱落了搪瓷的
搪瓷缸子。
2
    早春中午的太阳已见热力,晒得人脸上烫烫的,却很舒服。
    “你该到城里找个营生干,”我说,“你是高中生,该当……”
    “找过。也干过。干不成。”男人说。
    “一家千不成,再换一家嘛!”我说。
    “换过不下五家主儿,还是干不成。”女人说。
    “工作不合适?没找到合适的?”我问。
    “有的干了不给钱,白干了。有的把人当狗使,喝来喝去没个正性。受不了
啊!”他说。
    “那是个硬熊。想挣人家钱,还不受人家白眼。”她说。
    “不是硬熊软熊的事。出力挣钱又不是吃舍饭。”他说。
    “凭这话,老陈就能听出来你是个硬熊,”女人说,“他爷是个硬熊。他爸是
个硬熊。他还是个不会拐弯的硬熊——‘种系的事。”
    “中国现时啥都不缺,就缺硬熊。”他说。
    “弓硬断弦。人硬了……没好下场。”她说。
    “这话倒对。俺爷被土匪绑在明柱上,一刀一刀割。割一刀问一声,直到割
死也不说银元在哪面墙缝里藏着。俺爸被斗了三天两夜,不给吃不给喝不准眨眼
睡觉直到昏死,还是不承认‘反党’……我不算硬。”
    “你已经硬到只能挖石头咧!你再硬就没活路了。硬熊——”
    “噢!好腰一”
    我看见男人停住了劳作,一只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拄着铁锨木把儿,两眼
专注地瞅着河的上方。我转过头,看见木桥上走着一位女子。女子穿一件鲜红的
紧身上衣,束腰绷臀,许是恐惧那座窄窄的独板桥,一步一扭,腰扭着,臀也扭
    .  997  .

着,一个S身段生动地展示在凌水而架的小木桥上。
    “腰真好。好腰。”男人欣赏着。
    “流氓!”女人骂了一句,又加一句,“流氓!”
    那个被男人赞赏着被女人妒忌着的好腰的女子已经走过木桥,坐上男友摩托
车的后座,呜噜噜响着驰上河堤,眨眼就消失了。
    “好腰就是好腰。人家腰好就是腰好。”男人说,“我说人家腰好,咋算流
氓!”
    “好人就不看女人腰粗腰细腰软腰硬。流氓才贼溜溜眼光看女人腰……”
    “哈呀!我当初瞅中你就是你的腰好,”男人嘻嘻哈哈起来,“我当初就是迷
上你的好腰才给你写恋爱信的。我先说你是全乡第一腰,后来又说中国第一腰,
你当时听得美死了,这会儿却骂我流氓。”
  女人羞羞地笑着。
  男人顺着话茬说下去。他首先不是被她的脸蛋儿而是被她的腰迷得无法解
脱。他很坦率又不无迷津地悄声对我说,他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偏偏注意女人的
腰,一定要娶一个腰好的媳妇,脸蛋嘛倒在其次能看过去就行了。
    他大声慨叹着,不无讨好女人的意思:“农村太苦太累,再好的腰都给糟践
了。”
    男人把堆积在罗网下的石子铲进笼里,用水担挑起来,走上沙坑的斜坡,木
质水担吱呀吱呀响着,把笼里的石头倒在石堆上。折返身回来,再装再挑。
    女人对我说:“他见了你话就多了。嘎杂子话儿也出来了。他跟我在这儿,
整晌整晌不说一句话。猛不丁撂出一句‘日他妈的!’我问他你日谁妈哩?他说
‘谁家妈咱也不敢日,干乏了干烦了撒口气嘛!”’
    男人朝我笑笑,不辩白也不搭话。
3
“把县委书记逮了。”
“哪个县的县委书记?”
“我妹子那个县的。”
“你怎么知道?”    .
“我晌午听广播听见的。”
“犯了啥事?”
“说是卖官得了十万。”
我已不太惊奇,淡淡地问:“就这事?还有其他事没有?”
“广播上只说了卖官得钱的事,”男人说,“过年时我到我妹子家去给外甥送
    .  o00  .

灯笼,听人说这书记被‘双规’①了。当时我还没听过‘双规’这名词。我妹家
来的亲戚,都在说这书记被‘双规’的事,瞎事多多了。广播上只说了受贿卖官
一件事。”
    “老百姓早都传说他的事了?”
    “我给你说~件吧。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讨论落实全县五年发展规划。书记
作报告。报告完了分组讨论,让村、乡、县各部门头头脑脑落实五年计划。书记
作完报告没吃饭就坐汽车走了,说是要谈‘引资’就去了。村上的头头脑脑乡上
的头头脑脑县上各部局的头头脑脑都在讨论书记五年计划的报告。谁也没料到,
书记钻进城里一家三星宾馆,打麻将。打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后响回到县里三干
会上来作总结报告.眼睛都红了肿了,说是跟外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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