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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4111-天堂蒜薹之歌-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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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有一个蜷缩着的大物扔上车,这是方家四婶。从四婶的一声号叫里,他知道她的屁股被跌痛了。     
    囚车后边的铁挡板被推上,两个警察跳上来,坐在车厢两侧的坐位上。     
    车前摩托轰鸣,囚车开动了。     
    车驶出乡政府大院时,高羊望着那株拴过自己的白杨树,心里竟生出一些古怪的留恋之情。这毕竟是家乡的树啊,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们哪。白杨树沐浴在下午的阳光里,树干呈咖啡色,本来是深绿的叶子,现在都宛若一枚枚古铜色的硬币。树下有一摊紫红色的血,那是马脸青年流的。运家具的卡车还停在那里,一群衣冠灿烂的人物围着司机站着,好像在开批斗会。     
    金菊挺着大肚子站在树下,一动不动。他忽然记起适才四婶让金菊去找高马过日子的话,不由地叹息一声。高马要是能知道这个消息该有多好啊,但高马已经跳墙逃跑了,一只胳膊上还挂着手铐。     
    囚车一驶上马路,立刻就加了速。车顶上的警笛发出了狼嚎般的嘶叫声。这响声初起时把高羊吓得不轻,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金菊跟在车后边跑着,跑得非常慢,一会儿就变得很小。汽车一拐弯,不但金菊,就连乡政府大院也看不见了。     
    四婶缩在车厢角上,大睁着两只昏昏沉沉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     
    马脸青年的血在车底板上流着,车厢里一股子血腥味。他的身体抖着,包扎在白警服里的头滚动着,从那里,间或发出一阵噗噗的声响。     
    囚车像飞一样奔驰,他微微有些眩晕。他从车后的空隙里,可看到尘土飞扬,路边的树木成排倒下,广大的田野缓慢旋转。所有的车辆都为发出怪叫的囚车让路。他看到一台无篷的小拖拉机胆战心惊地往路边窜去,车头撞在一棵疤痕累累的柳树干上。骑自行车的人都脸色苍白地从囚车旁闪过去。一种自豪感在高羊胸膛里爬动着,他问自己:你坐过这么快的车吗?没有,你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快的车!     
    二     
    在飞驰的囚车上,高羊突然闻到,车厢里流动着的马脸青年的血里,有一股新鲜蒜薹的味道。他不由大吃一惊,努力嗅着,辨别着,蒜薹的味道,而且是新鲜蒜薹的味道,而且是刚从蒜苗里拔出来、蒜薹嫩黄的断处沾着一滴晶亮的汁液的味道。     
    他伸出舌尖,把那滴汁液舔了。舌上漾开凉森森的甜味。他的心顿时轻松起来。他打量自家的三亩蒜地。大蒜长得很好,蒜薹的白帽都很胖大,有的弯曲着,有的笔直地挑着。蒜垄里湿漉漉的,有一些茸茸的草芽从湿土里钻出来。大肚子的老婆在他身边,跪着拔蒜薹。老婆脸色发乌,眼眶下有几块蝴蝶斑,好像铁器上生了锈。她跪在地上拔蒜薹,膝盖上沾满湿泥。老婆有点先天的残疾:左臂短小,活动不便。老婆拔蒜薹的动作很吃力。他看到她用那只短小的手,持着两根新竹筷子,夹着蒜苗的根部,她每夹一下都咬一下唇。他有些可怜她,但又不得不让她帮忙,他听说供销社已在县城设点收购蒜薹,每市斤价格五角,比去年最高价还高,去年的最高价是每市斤四角五分。他知道今年全县扩大了大蒜种植面积,蒜薹比去年长得好,要赶早,赶早收,赶早卖。村里家家户户都是老婆孩子齐上阵,他可怜地看看大肚子的老婆,问:     
    〃你,要不就到地头上去歇会儿?〃     
    老婆仰起湿漉漉的脸,说:     
    〃歇什么,不累,她爹,我就怕这些日子生。〃     
    〃到日子啦?〃他忧虑地问。     
    〃就这三两天了,〃老婆说,〃哪怕晚个五六天,让我帮你把蒜薹拔完。〃     
    〃到日子一定就生?〃     
    〃也有懒月的,〃老婆说,〃杏花就晚了十天。〃     
    夫妻俩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老老实实地坐在地头上的瞎眼女儿。她坐在那儿,大睁着双眼,好像在注视着什么。她的双手扯着一根蒜薹,捋过来,捋过去。     
    他说:〃杏花,你别糟蹋了那根蒜薹!一根要值好几分呢。〃     
    女儿把蒜薹放在了身边,大声问:     
    〃爹,拔完了吗?〃     
    他笑了笑,说:     
    〃要是这么快就拔完,可就毁了,那能卖几个钱?〃     
    〃早嘞,才拔了一点点。〃老婆说。


第二部分第19节:跟着遭罪 

    杏花小翼翼地用手掌抚摸着她身边的一堆蒜薹说,说:     
    〃咦,这么多,这么一大堆!要卖好多钱!〃     
    〃我估摸着今年能拔三千斤蒜薹,五毛钱一斤,就是一千五百块。〃高羊说。     
    〃还要交税呢!〃老婆提醒他。     
    〃哎,是要交税。〃高羊说,〃今年成本也高,去年一袋化肥二十一块,今年涨到了二十九块九毛九啦。〃     
    〃还赶不上收三十块,差那一分钱!〃老婆说。     
    〃国家的买卖,都带零头。〃高羊说。     
    〃哎,钱毛得都还不当钱用了,〃老婆叹息着,〃猪肉年初一块一斤,上集到了一块八。鸡蛋年初一块六一把,还是大个的,上集两块钱买把蛋,像杏那么大。〃     
    〃人们都有钱了,工商所老苏家盖了五间房,听说花了五万六千块!把人都吓死啦。〃高羊说。     
    〃那些人来钱容易,〃老婆说,〃在地里刨食吃的,万辈子也是穷。〃     
    〃该知足啦!〃高羊说,〃想想前几年,吃都吃不饱。这两年天天吃白面,老辈子也没过上这日子。〃     
    〃你家老辈子是地主,还没过上这日子?〃老婆嘲讽他。     
    〃屁,空挂着个地主的名!嘴里不舍得吃,腚里不舍得拉,积攒了点钱买地。俺爹和俺娘受了一辈子的罪。听俺娘说,解放前俺家过年时买半斤香油。吃到年底吃成了六两。〃     
    〃吃出神来了?〃     
    〃不是吃出神来了。听俺娘说,炒了菜,找根筷子,先放水里一沾,再插到油瓶里去,沾出一滴油,流到瓶里一滴水,可不就半斤吃成六两!〃     
    〃过去的人会过日子。〃     
    〃过成了地主,连儿女都跟着遭罪,〃高羊说,〃还是亏了邓大人,不是他,我也得把爹娘的地主帽子接过来戴着。〃     
    〃老邓坐天下也有十年了吧?〃老婆说,〃天保佑着他多活几年。〃     
    〃这个人精神头好,能有大寿限。〃     
    〃我就老是纳闷,你说像国家那些大官,吃着鸡鸭鱼肉,穿着绫罗绸缎,生了病有那么多高级药吃着,按说还有个死?可一到七十八十,也说死就死了。你看咱庄门老头,干了一辈子活,两个儿子也不孝顺,吃捞不着好的吃,穿捞不到好的穿,九十多岁了,还整天下地干活呢!〃     
    〃那些当大官的劳神费心呢,咱这些农民,干活吃饭困觉,不动脑子,活得长。〃     
    〃那也没愿意当农民的,都想当官。〃     
    〃当官也不是容易的,犯了错误,还不如个农民。〃     
    老婆拔坏了一根蒜薹,她惋惜地出了一声。     
    高羊有些生气,训她:     
    〃你好好拔,糟蹋一根就是好几分钱!〃     
    〃你看你那副凶相,〃老婆委屈地嘟哝着,〃我也不是故意拔坏的。〃     
    〃我也没说你是故意拔坏的。〃     
    ……囚车开进一个红漆大门,嘎吱一声停下来。急刹车,高羊一头栽到马脸青年身上,蒜薹味消逝,他闻到了腥血味道。     
    ■第六章     
    灭族的知府灭门的知县     
    大人物嘴里无有戏言     
    您让俺种蒜俺就种蒜     
    不买俺蒜薹却为哪般     
    蒜薹滞销后张扣在仲县长家门前演唱歌谣片段     
    一     
    金菊昏昏沉沉地伏在高马背上,紧紧地搂住他粗壮的脖子。一过了两县交界的顺溪河,她就感到,与过去的联系与故乡的联系与家里亲人如果还算得上亲人的话的联系都一齐扯断了。爹和哥的喊叫声她的耳朵没有听到,她是用脊背感受到的。那喊叫声宛若挂着金钩的丝线,在她身后飞舞着,飞过河来,纠缠在了密密匝匝的黄麻的梢头上。她闭着眼,听着高马的身体冲撞开密不透风的黄麻时,黄麻们发出的柔软的波波声响。     
    黄麻动荡不安,像水一样分开像水一样合拢。她有时恍若坐在一叶小舟上从来就没坐过什么小舟她试图睁开眼,眼前五彩缤纷,亮得她眼痛。她不敢睁眼。她闭着眼,感觉到建立在极度疲乏基础之上的舒适。高马像牛一样喘息着,奔跑,冲开无穷无尽的黄麻柔软的、富有弹性的羁绊,踉踉跄跄,线条舒缓不带棱角地奔跑,这全是她的感觉。在她的脑海里,巨大的古铜色太阳正在缓缓下落,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几个陌生的字眼跳出来,她不理解它们,也记不清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们。它们消逝啦。天和地竟是这般的堂皇。一望无际的黄麻被清凉的黄昏风吹拂着,轻轻摇摆,缓缓起伏,好像一片暗红色的大海。她觉得自己和他变成了两条游不动的鱼。     
    黄麻,黄麻,黄麻们,你们阻拦他,你们阻拦我。你们抿着青绿的嘴,眯缝着漆黑的、狡黠的小眼睛。你们嘻嘻地怪笑着,你们伸出腿,你们脸上挂笑脚下使绊子。     
    高马一头栽到地上,尽管有他的身体垫底,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黄麻的弹性。     
    无穷无尽的黄麻,像汹涌的浪潮一样涌上来,覆盖了他们。她不敢睁眼,她只想昏睡。她沉浸在梦幻般的意境里,所有的物体都把发出的声音推出去很远很远,只有温存的黄麻,只有清凉的温暖,盛满了她的感觉器官……     
    二     
    她被一阵浪潮的喧哗唤醒了。声音一点点地扎着她,她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浓厚的橘黄光线照耀着高马枯干的脸。他的脸是紫红色的,他的唇上裂着几块干皮。他的眼眶子乌黑,乱糟糟的头发像狗毛一样奓煞着。她的心一阵颤栗。这时她才发现他的一只大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她看一眼高马,忽然感到他非常陌生,好像从来就没有见过面。而这个陌生人却攥着自己的手。她感到了恐怖,心里竟隐隐地升起犯罪的感觉,这感觉令她十分惶恐。她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把身体往后缩了缩,一排高大坚韧的黄麻倚着她的背,她往后一仰身体,倚在这排高大坚韧的黄麻上。金黄的光线在黄麻的缝隙里流动着,鸡爪形的黄麻叶片微微颤抖着,好像对她暗示着什么。     
    是爹的声音,苍老喑哑:     
    〃金菊金菊〃     
    她猛地挺直腰,抓住了高马的手。     
    〃金菊金菊〃是大哥的声音,尖利,焦灼,气急败坏。     
    大哥的声音和爹的声音贴着黄麻梢头滑过来,又向远方滑去。高马睁开眼,折身坐起来。他的眼瞪得溜圆,像一条被逼到墙角上的狗。     
    他们屏住呼吸听着,黄麻之声和从北边河堤上传来的呼唤使傍晚显得异常寂静,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金菊金菊金菊金菊你这个杂种,这不是成心毁我吗……〃是爹的声音。     
    她似乎看到爹在哭。她扔掉高马的手站起来,眼睛里盈满泪水。


第二部分第20节:用意识拥抱 

    爹的呼叫声愈发凄凉起来,她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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