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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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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个小小的疏漏?全班同学那么多,叫上谁或者不叫谁,都是有可能的呀。可
是,谁能体会得到一个边远小镇的姑娘进入堂皇学府以后的敏感和悲哀?她说她们
几个人看不起她,就是!——她既没听过玛祖卡和波尔卡,也不知道德拉克罗瓦;
她没有一个亲朋是什么名流、学者,于是也就从来没有勇气去敲任何一位教授的家
门。她说她们一定嫌她‘土’,因为她只能象傻子一样,在旁边听她们那些高雅、
时髦的奇谈,便插上两句话,也多半充当了她们的笑料……她那么认真。激愤,不
平,不断从鼻腔里吐出斩钉截铁的‘哼’声,是蔑视?是不服气?还是‘走着瞧’
的挑战?都有。这神态,和当年在船上向我诉说身世遭遇时一模一样。可是,不知
为什么,我的心里非但不再激起当年的情感,反而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惘和忧
虑。好象我一直陶醉在金色的秋天里,这时才突然发现,原来也有败叶和秋光一起
生长。她讲的,即使都是真的,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呀!在我们的石榴湖畔,聚集了
许许多多从荆天棘地里挺拔出来的云杉,自然也生长着不少从幸运的土地上萌发起
的根苗。这里,有自命为‘拼命委员会’的学习小组,有媳灯以后仍然躲在盥洗间
里背单词的青年,也有时髦之士、风流人物等,有诸熟‘终南捷径’,在出版部门、
学术团体进行‘穿梭外交’的‘基辛格’们,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呀!奇怪的倒是她,
何至于对一次小小的秋游耿耿于怀,何至于因为一些浅薄的嘲笑而不安?噢,怪不
得她桌上摆满了《肖邦》、《贝多芬传》之类,刚才还以为她在攻艺术史,原来她
是为了知道玛祖卡和波尔卡。原来她的心里,埋藏着一颗虚荣的种子……
    应该说,我对她的过去了解得还是那样少。我不知道,她在艰难时世中奋斗时,
是靠自尊还是虚荣来点燃自己的热情。不管是怎样,都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可是,
难道我们永远只靠这些来挑起自己奋斗的大旗吗?
    “是啊,我的失望就在这里。她梦寐以求的,只是让人刮目相看。我发现,她
猛背莫奈、梵高、马蒂斯和毕加索;她学会了不知是从喉咙还是鼻腔里不时地滚出
一句‘唔嗯?’截断别人的谈话。是首肯、认可?还是漫不经心,不以为然?鬼知
道!反正这是现今最时髦的语气词——其实,也不知道是哪位从人家外国留学生那
里批发来的。有一次,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她总算打听到了她妈妈过去的一位学
生在文学研究所工作,她要去拜访他,请他推荐稿子,引见名流。终于有一天的中
午,她又在路上遇到了我,得意洋洋地说,她把那些小看她的人给‘镇’了——那
些人拿着某学者的推荐信,去拜访文学研究所的高唐教授,万没想到遇上她正在客
厅里和高先生谈笑风生,把那些人看傻了!这两天还接二连三地问:‘你怎么和高
先生这么熟?’……她眉飞色舞地向我描述。这次,她得到最大的满足了。她为自
己‘争了一口气’。也许,她那几位同学不敢再小看她了?她可以加入他们那一伙
儿了? 看着她那津津乐道的样子,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冷冷地打断她,说:
‘真值得祝贺。’我走了。
    “那天,我在石榴湖边的长椅上呆了一下午。早春的风沙打着旋儿,在身前身
后飞舞。 我的眼前却总是出现她——上大学以后见到的她和‘红星215轮’上那个
霞光水色中读书的身影。也许,我没有什么力量干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我只能在
心中最隐秘的地方熬煎着失望的痛苦。我想,难道她奋斗了半天,是要钻进那个小
圈子里去吗?难道我奋斗了半天,也是要回到那个小圈子里去吗?那里,是断送一
个人全部激情、毅力和才华的泥潭,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那里挣扎出来的啊!
哦,挣扎,想起了那次充满了力量和勇气的挣扎,眼前蓦然闪亮在暮色中的路灯,
又蓦地使我心头发热——你为什么不快去找她?你怎么能不去找她……
    “她正准备出门,说是有事。什么事?把头发一圈一圈裹上头顶,身上飘散出
淡淡的檀香。中午我那句带有讽刺意味的话好象并没使她心存芥蒂,她的表情比以
往更温柔,闪着眸子看我——但我已经预感到,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
将赴的约会。她向我投来抱歉的笑,说她最近太忙。她说她猜到了我找她干什么。
本来嘛,初入校门,她理该为‘老朋友’引见一些名人。可惜太忙了。放心,她不
会忘记的,不会的,更何况大家都同是来自巴山蜀地的‘小人物’……我脸红了,
一种受侮辱的感觉使我的脑血管突突跳。窗外,对面宿舍楼闪烁的灯光好象突然飞
炸成无数碎片,扑头盖脸而来。我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久,才能用
稍稍冷静的声音告诉她,我不是为这个来的。她问我,那有什么别的事吗?我说:
‘没有。’我告辞了。
    “那天正是三月二十号, 那天晚上我们S大学发生的事你是知道的。咱们中国
的男排在世界杯预选决赛中战胜了南朝鲜队,校园里一片欢腾。同学们欢呼着,敲
盆打碗,不击烂不尽心头之快。‘砰砰’的暖瓶炸裂声此伏彼起。几千人冲出宿舍
楼,点起火炬,一把小号高奏着《义勇军进行曲》,大家喊着‘团结起来,振兴中
华’,围着石榴湖游行,欢庆通宵……走在这支队伍里,我流下了眼泪。我忽然发
现,那么多同学,他们过去是奋斗者,现在仍然是奋斗者,不少人过去的奋斗,也
许不过是因为对不平遭遇的反抗,可是现在,他们已经在振兴中华的激流中找到了
新的奋斗支点。多么好啊,这里,多少慷慨悲歌之士,为国为民的精英……而沈萍,
她在干什么?她会为这一切激动吗?会吗?我想起‘植树节’那天,全系去京郊山
区植树,她和我碰巧坐在一辆大轿车上。汽车沿着干涸的河床开进山区,间或可以
看见山坡上几间石块垒成的小房,几个放羊的孩子。她忽然颇有感触地说:‘人的
命运真难捉摸。你说,要是落生在这个荒山野岭,过一辈子,多惨。’我膘了她一
眼,说:‘你庆幸自己,是吗?’她微微点头,自言自语似地说:‘当然,如果没
有今天,糊里糊涂,也许就不会有什么痛苦了。可是现在想想,真有些后怕。’她
说的,是真话。她不堪回首往事。她充满了摆脱命运的漩涡,进入一种新生活、新
天地的庆幸。她绝不想想自己和这荒山、孤村、放羊娃之间还应该有什么关系。大
概,生活中也还会有激起她不平,鼓舞她奋斗的东西,但绝不会是这些,绝不会。
会是什么呢?可能只是一个白眼,可能只是一次冷遇……唉,奋斗者,不尽然那么
伟大,不尽然,是吗?
    “我连夜给她写了一封十几页的长信。我问她是不是感觉到了被人生的浊流裹
挟去的危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社会上浸漫着一股多.
么可悲的浊流啊。我诉说我的担心,担心她在背‘名人辞典’,广交名流的浮华中
毁了自己……当然,我很动感情。我向她吐露了那年‘红星’轮相遇以后,从心底
渐渐萌发的情感,我承认这是爱。我说,正是因为那难以磨灭的爱,才促使我向她
倾诉我的担心和希望。
    “……这件事办得这样不理智。我后来才听说,这时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了,清
华大学的学生,某学者(恕我不讲姓名)的儿子——一切都应了‘击鼓传花’得的
预言:年少有为,前途无量。而我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很平庸的人。更何况,
我还讲了那么多不中听的话,傻瓜也不会写这样的情书的。
    “以后,我们偶尔相遇时,还互相点点头,打一个简单的招呼,但我从别的同
学那里听说,她给我下的结论是——嫉妒,假正经,还故作多情……”
    秦江把双手抬到胸前,交迭十指掰着、按着,骨节发出“咔咔”的响声。他没
有说下去,脸色很难看。一盏一盏水银灯下,我们的身影还是短短短,长长长。
    “就完了?”
    “唔,应该说是完了。”顿了顿,他又说,“可又象是没完。要不,我干嘛还
要管闲事,给自己招来痛苦?”
    四
    前面是通向宾馆转门的台阶。我们拾级而上。进了门,宽敞的会客大厅空无一
人。我们在一条长沙发上坐下来。
    “上星期六晚上,在无轨电车上,好象是你喊我。我没理你,是吗?”
    我点头,一笑。
    “就是因为那件事。我很烦躁。”
    我说:“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事。”
    “我是到首都剧场看戏去了。在那儿碰到了一位朋友,哦,也是过去在‘老莫’
和‘康乐’泡过的朋友。他爸爸是搞外事工作的。”
    “他和沈萍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他在外地,来北京出差的。可是在闲扯中,我很意外地听说他的妹妹
——一个过去我也认识的女孩子——在谈恋爱,男方的爸爸就是某学者。我吃了一
惊,追问了一句,原来那个男的,就是沈萍的男朋友。”
    “真的?!”
    “我当时也很惊讶,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知道那个男的和沈萍的事。他不
屑一提地说: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们S大的一位四川妞儿,死缠着他。他告诉我
妹妹:烦透她了!我寻思这小子也不安好心,耍耍人家呗……嗨,他当然追我妹妹。
他想出国!他有几封教授的推荐信,想在麻省理工学院混上奖学金,他让我家老头
子走走门子,给催催……’下面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进去。我的脊梁上透过一股
寒气。我只想着沈萍。又是浊流!社会的浊流!人生的浊流!而沈萍在这中间算得
了什么呀!随波浮沉的一根小草。可悲的是她不知道这些。是的,她不知道。这两
天,她不是得意地讲她的男朋友要出国了吗。唉,她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准备挂
起她的花头巾了。可是她想到没有,那挂着花头巾的航船正冲向礁石呀……
    “回学校的电车上,我连买车票的话都懒得说,当然也没有兴趣回答你的招呼。
我只是一遍一遍问自己:告诉她呜?告诉她吗?告诉她,她能相信吗?她不会又一
次说你嫉妒、挑拨?再者,那位剧场偶遇的朋友,他说话的可信性有多少哇!缄口
不言?这痛苦还不仅在良心上,而且在更隐秘的感情深处!我这时才发现,爱情,
尤其是初恋的爱情,‘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虽然我得到了那样的回报,我
的内心深处还是时时回味起那晨雾、远村、坦阔的江面,飘拂的头巾……更何况在
现在!在现在!
    “回到宿舍,已经熄灯了。默默地躺到床上。同屋的几位正喋喋不休地品评人
物。某某交了个女朋友,是个‘宝钗’式的人物啦,‘好生生一个清白女子,竟入
了国贼禄鬼之流’啦,谁谁如何‘交游干谒’有道,正进行出国留学的‘秘密外交’
啦……我烦透了。 浊流, 四处漫延的浊流。一股什么火儿升起来,我怒吼一声:
‘算了!睡吧!’把他们吓哑了。我呢,却一夜也没睡着。
    “清晨起来,我决定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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