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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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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每天都在行凶作案。
  爷爷说:“你姑姑?这样说她妈妈?你姑姑说你奶奶每天都在行凶作案?”
  我对爷爷说,在我八岁的时候,姑姑在离家出走前不久,就说过,她指控奶奶
有绝对把握,铁证如山。姑姑列举说,作案地点是厨房,作案凶器是那把菜刀,作
案时间是每一天。
  爷爷说:“你姑姑?她真是这么说的?”
  我说:“姑姑当时就对我宣称,奶奶是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爷爷摇摇头,说姑姑就是这样,总跟别人拗着来,跟一切人拗着来。她就是这
方面有点儿像他。爷爷问我对这桩指控的看法,我说,我不赞同姑姑说奶奶的话。
我举例说,刚才我去香炉里拿香时,突然想起来,从我懂事那年起,奶奶每天都要
点燃这炉香,然后合起双手念念有词,比她杀仔公鸡时念叨的一长串词儿,还要长。
奶奶念的都是人的名字,当然,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我爸,接着,就是我姑姑。
然后,才是我爷爷、我妈和奶奶自己。我小时候就明白,奶奶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是在恳求她每天烧香供奉的那个什么神灵,保佑她马上要念出口的一长串名字里的
任何人,其中包括排列在第三位的姑姑。如果拿人与人之间公平、对等原则来衡量,
姑姑不思回报,反过来指控生她养她、为她祈福的人,当然难以洗脱恩将仇报的嫌
疑。
  我说:“爷爷,我是个警察,又没有像姑姑那样,脑子混乱成一团糨糊。”
  我告诉爷爷,姑姑说他,比说奶奶还要难听,因此,我不便重复。说完这话,
我觉得自己差不多算是交出了筹码。我提醒爷爷,下面轮到的应该是他,根据一开
始双方的约定,他必须交出那边的筹码,换句话说,他得交出当神枪手的秘诀。
  爷爷还是让我朝西看,我瞪直眼睛,仍然看不见。爷爷声称他看见了,说那是
电视塔的塔尖。往下,爷爷又一本正经地问起对面楼顶,我说,不用拿眼看,我知
道那儿有一支香,被两块红砖夹住,燃烧着。爷爷却声称他是用眼睛看见这些的。
我请爷爷别耍他那一套,因为,谁都知道电视塔在西边,它当然有个塔尖;而对面
燃烧着的香火,是我刚刚爬楼,送上顶层的。
  爷爷坚决要我再看,说这就是奥秘。我看来看去,看到了躲藏在浮云里的塔尖,
有米粒大;我只看见对面楼顶上一缕轻烟。爷爷说,要当神射手,得先练眼,必须
时时刻刻找样东西盯住它,一直盯得它从无到有,由模糊变清晰,自小变大,比如
说,塔尖由米粒变成黄豆,轻烟变成火苗,就算练眼成功。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
像他当年那样,举枪即中,绝无空发。
  爷爷说:“孩子,你只要有空,就找样东西盯住,不管在哪儿,什么时间,是
什么东西,你盯住它,一直盯下去,盯稳,盯牢,盯清楚--我当年就这么干的-
-你不信试试看,不用多久就能成功。”
  说完这些,爷爷又念叨起我姑姑。他开始跟我进行第二笔交易,要我找个机会,
去看看在山里带发修行的姑姑,替他问声好。
  爷爷说,除了我,他最牵挂的就是我姑姑。爷爷说他太老,挪不动窝了,这辈
子恐怕再见不着我姑姑了。我明白他这会儿说的,句句是真。我小时候常听妈讲,
爷爷对我姑姑的偏爱,大致等于奶奶今天偏爱我。爷爷认定,自己今天如此清醒,
是绝对少见的,今后这种清醒恐怕越来越少,他生怕我不答应,承诺说,如果我愿
意辛苦走这一趟,他可以披露自己一件很丢脸的事。他本打算将它悄悄带进棺材里
去的,因为,这件事除他本人以外,世上任何人都不知道。
  我说:“好啦,我答应,说吧。”
  爷爷告诉我,他在当神射手立下赫赫战功之前,其实是个胆小鬼,是个孬种,
还差点儿因此丢了小命。他是碰巧才变成我爸、我妈,还有其他人说的那个了不起
的英雄的。让爷爷很丢脸的事情经过是,当年,他穿上军装还不到半天,刚从死人
堆里捡了杆枪,在此之前,他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毛头小伙子。战斗这时打响了,
日本鬼子端着刺刀迎面扑过来。我爷爷站在第一排,身边都是跟他一样的新兵,没
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撒腿就跑,只有我爷爷一个人留在原地。爷爷披露的真实情况
是,他并不是后来在庆功大会上,人们颂扬他的那般镇定自若,英勇无比,而是吓
傻了,拉了一裤裆,两条腿重得像是埋在土里的木桩,满脑子想的,就是转身逃走,
可是,他的腿不听摆布,怎么也迈不动步子。这时,一个鬼子挺着刺刀,扑过来,
嘴里哇啦一声大叫。幸好日本人哇啦这么一叫,吓傻了的爷爷,身子打一个激灵,
双手不听使唤,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响,那个迎面扑来的鬼子,竟被
当场击毙。
  爷爷说,不管是谁,其实下手杀第一个人,才是最难最难的,比杀自己还要难。
你只要干掉第一条人命,往下就不算什么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得
再多,跟砍瓜切菜差不多。那天,他扣动扳机打倒一个日本鬼子以后,逃跑的人壮
了胆,转回身去跟侵略者拼命,结果反败为胜,彻底扭转了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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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按照爷爷传授的那一套,练起了我的眼。我不折不扣地练着,只要有喘口气
的空闲,我逮谁是谁,哪怕是个人,是只嗡嗡乱舞的飞虫,是块石头,我一旦盯上
了,就像爷爷说的那样,就一直盯下去,盯稳,盯牢,盯清楚。一直盯得从无到有,
从模糊到清晰,从小到大。比如说,将一只蚊子盯成一只苍蝇,再盯成一只麻雀,
我才会罢手。
  我每天盯来盯去,把办公室盯了个底朝天。我跟十来个同事坐在一起,屋子大
致等于六个单间,可练起眼来,它仍然显得视野狭窄。于是,我把桌子搬到大门旁
边,这是谁也不愿呆的地方,可门边就是走廊,大约有屋子四倍那么长,练起眼来
再好不过。我坐在桌前抬起头,放眼过去,一直能看到坐在走廊尽头的女秘书小王。
  我把练眼目标,转换到小王身上。众所周知,小王喜欢佩戴胸针,每天必换。
我把目光在走廊里越拉越长,仔细辨别着她的不断翻新的胸针样式。当我有绝对把
握,说出换来换去的每一枚胸针色彩的时候,小王在我上厕所回返途中,拦住了我。
  她犹如一杆冲锋枪,将憋在肚子里的所有的话,统统扫射出来。小王说了三层
意思,一是责怪,二是理解,三是忠告。她的责怪是,她认定,我明知道她有男朋
友,明知道她比我大七岁,还向她疯狂示爱,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目光公然地、不
间断地死盯着她,尤其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那个敏感部位;她的理解是,她明
白,爱一个人不是错,被人爱更不是丑事,陷入狂爱的人,总是不由自主、抑制不
住,要干些出格离谱的事,况且,我刚过二十二岁生日,毫无经验,实际上还算是
个半大孩子;她的忠告是,她建议,如果我充分考虑过,她有男朋友,以及,比我
大七岁,这两个巨大的障碍,但仍然控制不住对她的疯狂热恋的话,那么,就应该
说出来,用明确的语言,面对面地,或以其它适当方式,表达出来,以便她慎重抉
择。
  小王说:“我俩是警察,当然比别人理智,这件事必须了结,今天,现在,马
上。”
  她一步步追过来,我退到了办公室,可里面的同事一个都不在。我只好往后退,
到了最大的会议室,里面都是我们屋的人,李队长也在,会议已经开始。我趁机就
近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李队长用三言两语,布置好下午打靶的事,然后,把主要话题,转到“ZW”计
划上。计划认为,本城有一个心狠手辣、组织严密的黑社会团伙,控制着绝大多数
卖淫女,他们不但操纵她们严重败坏了社会风气,还榨取她们辛辛苦苦得来的肮脏
钱财,甚至,他们不断诱拐纯真少女,绑架家庭主妇,推下火坑,逼良为娼。“ZW”
是“张网”一词拼音的领头字母,这个计划,就是要将那帮害人的家伙,一网打尽。
  剩下的时间,李队长开始为大家补课,是政治课。他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已
经在所有重要报纸的重要版面上公开刊登过,但是另有通知,必须至少集体组织学
习一次,而且在规定期限内,这个日子就是今天。
  李队长读着文件,我听着听着,管不住自己,又开始练起了眼。我坐在近门的
长桌这头,就拿坐在那一头的李队长,当了练眼目标。我盯住的是他那只左眼,盯
着盯着,那只眼睛逐渐清晰,轮廓分明。最初它跟一粒红枣差不多,慢慢地,它大
了起来,变成了一枚核桃。我接着盯他的右眼。同样如此,它也是从一粒红枣,演
变成一枚核桃。但是刚才的左眼,却由核桃还原成了红枣。我在他脸上盯来盯去,
让那两只眼睛,一会儿是红枣,一会儿是核桃,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直到他把
那份厚厚的文件,全部读完。
  散了会,李队长让我单独留下,他客客气气地,让我坐下说话。
  李队长问:“最近怎么样?”
  我琢磨着,一般说来,这是一种上司式的问话,标准答案是“还好”,可我想
起了他跟我爸的关系。不等我琢磨完,他主动提到了我爸,问他最近怎么样,我回
答说“还好”,他又问,我爸妈跟我爷爷奶奶,是不是和解了。他一下子就触及到
我家庭最复杂最敏感的那个部位,尽管我完全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可事情历经许
多年头,不是三言两语能轻易说清楚的。
  我决定,尽可能表述得滴水不漏。我告诉他,从理论上讲,和解绝无可能,因
为,我爸我妈从不提调回省城的事,恐怕这辈子不会有这个打算了。从实际上讲,
和解早就实现,因为,自我呱呱坠地后,每一个生日,都是在爷爷奶奶身边过的,
而且现在,我爸我妈同意我回省城当刑警,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这
就意味着,一种变了方式的和解。
  他又往下问,问我爷爷和我外公,和解了没有。他把我带到了一个陌生的谈话
领域,我如实相告说,据我所知,我外公根本还没有回过大陆,可以肯定,由于海
峡的阻隔,两个老亲家,自从他们结为亲家以来,至今尚未见过面。
  李队长惊讶地说:“你外公至今还不敢回大陆?事隔这么多年,他还怕人家向
他讨还血债?他对我们的政策,如此缺乏信心?”
  没等我应答,他的话题回到我爸身上。他问,我爸是不是提起过他俩之间的事。
我说,提起过。他问,提到过哪些事?我说,很多很多,主要是些如何如何亲密的
关系。他又具体地问,我爸提没提过物资局仓库的事,我茫然地望着他,把头摇了
一摇。
  他告诉我,他跟我爸,就是在物资局仓库后围墙边认识的,当时,我爸拿把刀,
悄悄从后面偷袭他,他转回身来,那一刀攮穿了肚皮,连肠子都滑脱出来。稍后,
他跟我爸做了朋友,成为生死之交。
  我说:“您是说,我爸曾经拿把刀,悄悄从后面,偷袭过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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