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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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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刻,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
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连。
                                          1942年,写于昆明

                                 余光

                              作者:李陀
                                 
    虽然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人多得像是马上要过春节,虽然自从出了家门之后还
一连过了两次马路,而且两次都不能不从汽车、自行车的夹缝里曲折穿行,可是他
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二十五步左右。那一定是二十五步左右。老金头对这很
有把握。他对怎样在各种复杂情况下保持这个距离已经相当有经验。比如刚才,那
小伙子和他女儿在十字路口过马路,他们刚走过去就亮了绿灯,各种车辆就像潮水
一样涌了过来,一下子把他和他们隔断了。可是他不慌不忙。他干脆先不过马路,
而是隔着马路和他们向同一个方向走。那马路也差不多二十五步宽。等他看到一条
人行横道线,从从容容地走过去,然后又跟在他们后边的时候,那距离差不多还是
二十五步。他就这么一路尾随,既不让自己和他们太近,也不让自己离他们太远。

    他背着手在人群里走着,努力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他知道有很多人纯粹是由于无事可做,才专门以遛大街来散心。他想把自己装
做这些人中的一个。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这些匆匆来往的行人没有一个会分神来特
别注意他。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做。只是他越想这样做,心里反而越紧张,
觉得自己一点也装不像,一点也不悠然自得。一个遛大街的人免不了要东张西望。
但是他东张西望的时候总是显得慌慌张张,十分不自然。这主要是因为人群里女人
太多,而她们的穿着打扮又让他觉得十分不舒服。比如刚才,他路过一个水果摊,
就顺便看了那么一眼。他其实并不想买水果,他没有吃水果的习惯,再说他也不能
停下来买东西。他就是顺便看了那么一眼。谁想这一眼正好落在卖水果那个女售货
员的胸上。这绝不是他有意往那儿看,他这辈子没干过那种事。

    他真是去看那堆水果的。那是一堆南方来的鲜果,有香蕉,有荔枝。但是在他
看水果的时候,眼睛的余光里却出现了那姑娘的胸。其实这本来也没什么。谁也不
能看什么东西的时候眼睛里只有那件东西,其它什么也不看。谁也不能控制自己的
眼睛的余光。他过去买东西的时候,眼睛的余光里也出现过女售货员的脖子、胳膊
和胸什么的。可是这次不一样。那姑娘没有穿售货员通常穿的白上衣。她穿了一件
短袖的晴纶一类的紧身上衣。那上衣是玫瑰红色的,还有几条粗细不均的白色横线,
非常醒目。这本来也没什么。问题是那姑娘的胸部太丰满了,那紧身上衣又太贴身
了。于是姑娘那一双高高的乳房就轮廓清晰地凸现出来。而且那几条白线正好起起
伏伏地绕胸而过,形成非常优美的曲线,更加惹人注目。老金头说不清自己的眼睛
的余光在那姑娘的胸上停了几分之一秒。反正他马上就把眼睛从那堆水果上移开了,
而且有些慌慌张张,好像他自己有什么嫌疑,犯了什么错误。他慌慌张张把眼睛移
向正前方,又慌慌张张往前走。不想他又出了岔子。只听“哎唷!”一声,他已经
收步不及,正好和两个挎着胳膊的中年妇女撞了个满怀。这一次他更加尴尬。因为
在他连连说了几声“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之后,他突然发现其中一个
女人的布拉吉的领口开得那么低,不仅露出白皙的脖子,而且露出好大一块白皙的
胸。他唯一的反应是转身就走。此后一路上他都苦于眼睛不知道向哪里看。他那装
做到大街上闲遛散心的计划完全破了产。特别在他尾随着那小伙子和女儿进了王府
井大街之后,他的窘迫到了极点。到处都是一直露到肩的白胳膊,连膝盖都遮不住
的短裙子,奇奇怪怪、各式各样的眼镜和头发,时不时呛得他透不过气来的一阵一
阵的香水味。他不要说悠然自得地东张西望,就是想视而不见地正视着前方一直朝
前走,都相当困难。最后他想了个办法,就是眼睛一直盯着女儿和那小伙子的背影,
其他的一概不听不看。这也有个好处,就是在行人十分拥挤的情况下,他能使自己
和他们之间还始终保持二十五步左右的距离。那准是二十五步左右。

    
    他有多少年没到王府井这种热闹地方来了,他自己也想不清。他平常不喜欢上
街,也可以说除非有特殊的需要,他从不上街。他喜欢安静。这多半因为他二十多
年一直在传达室看门,被来往不停的人声、汽车声、手扶拖拉机声吵怕了。

    他真喜欢安静,越安静越好。连每天晚饭时必喝的那二三两酒,也都要安安静
静地喝。不聊天,不听广播,也不想什么心事,就是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酒。不
过那一口和一口之间要隔很长一段时间。他最喜欢夏天的傍晚,那最好。老槐树下
边摆上个小炕桌,一瓶泸州特曲,一盘猪头肉,一盘五香煮花生米,一盘拌豆皮,
一把芭蕉扇,一把酒壶,一个酒盅。守着这些东西他一坐就是两个小时。有时候一
两个“吊死鬼”从槐树上掉到脖子上,凉凉的,他也不着急。他把那“吊死鬼”轻
轻捏下来,再轻轻扔到槐树根下,让它再往树上爬。等到暮色浓了,小院里的美人
蕉、西粉莲、燕子掌、玉簪棒都辨不清颜色了,知了也不叫了,月牙从房脊后边露
头了,他才喝下最后一口酒,然后进屋睡觉。他睡觉也是安安静静,不打鼾,不翻
身,不做梦。第二天清晨,差不多他总是胡同口那家小早点铺的第一位顾客。在他
喝豆浆、吃油饼的时候,早点铺里最多三两个人,也很安静。吃完早点他就骑车上
班。车后座上总是夹着一个铝饭盒,里面装的是白面大饼、咸鸡蛋、香油拌的芥菜
疙瘩丝。那是他的午饭,多少年天天如此,很少换样。他差不多总是白班里第一个
到厂子的人。每天他都让夜班的门卫提前两个多钟头下班。然后他挥起大竹帚扫地。
他从厂门口扫起,一直扫到厂里很远的一段马路,如果时间富余,就连厂外的马路
也都扫一扫。扫完地他又拉出挺长的胶皮管,给地面洒水,厂门口里里外外都洒个
遍。往往一直到他把这些事都做完,到厂子来上班的人还是稀稀落落。只有一群群
的麻雀在附近车间的天窗里飞出飞进。它们一边无目的地乱飞,一边唧唧喳喳地叫。
他爱听这麻雀叫。因为这是他一天里最后享受到的一会儿安静。再过一会儿,上班
的工人就会蜂拥而至,自行车铃响得有如一片潮声。然后就是汽车、拖拉机和三轮
摩托的轰鸣,这轰鸣差不多要一直延到深夜。为此传达室的门窗和洋灰地面一天到
晚地抖个不停。这以后他再想安静,那就要下班之后回到家中才行了。而且这还需
要在傍晚时刻,骑着车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大街上穿行约一个小时。那大约是他一
天里最不痛快的一刻。他不明白为什么北京的街上总有这么多人,总这么热闹,这
么乱。他受不了这乱。他常常想起旧北京的宁静。

    那时候半天才过一辆当当做响的有轨电车。从门头沟拉煤的骆驼队缓缓地跟在
小驴车后边走,那叮叮的驼铃声能传出好远。打鼓的挑着担子来了,一声“有破烂
——我买……!”能从胡同的这口传到那口。

    谁想他这样一个喜静怕乱的人,不知不觉跟着人家跑到王府井来了。这没办法。
他只能尾随女儿和那小伙子,他不能干涉人家。他们是为了谈恋爱才出来遛大街,
你总不能给他们规定路线。不过他们为什么非要到王府井来呢?他们完全可以找僻
静一点的地方走一走。王府井是北京最繁荣、热闹的地方,这他知道。年轻人都喜
欢逛王府井,到这里来买东西,这他也知道。可他今天亲身到王府井来走走,心里
很不是滋味,有一种沉重感。而且这沉重中还夹杂着气闷和恼怒。过去他来过王府
井。但今天的王府井似乎与前大不相同了。比如说蛤蟆镜,大街上差不多有一半人
都戴着蛤蟆镜,过去可没有这种事。据说戴上这种眼镜在阳光下不晃眼,能养目。
可是他根本就不信这一套。他一辈子没戴过那东西,也从来没觉得太阳晃眼。还有
那满街的花花绿绿:紫色的、形状很像是窝窝头、扣在人脑袋上能把大半个脸罩住
的怪里怪气的草帽,大得足能装进一个七八岁小孩子的手提包,有的像花蝴蝶、有
的像斑马、有的像半透明的纱灯等等五花八门的连衣裙子,橱窗里的穿得洋里洋气、
脸上永远也没有一点表情的服装模特儿,瘦得紧紧包着屁股、紧紧裹着大腿、把这
两个地方都显示得异常清楚的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裤子,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叫卖出
售的《健与美》、《服装》、《食品》……。这一切都使王府井显得比过去更繁华、
更热闹了,可也使他觉得更陌生了。他甚至有一种身在异乡之感。不错,除了夹杂
在人群里的一些不多的“老外”,这里绝大部分的面孔他都是熟悉的,那都是中国
人的脸。而且,除了断续听到的一些外地口音,这里满街流动的都是他听惯了的北
京话。但是他还是有一种身在异乡之感。虽说他平时不喜欢出门,不喜欢上街,尤
其不喜欢到王府井这样的地方来玩,然而像今天这样,在擦肩接踵的人群里却有一
种孤独感,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要知道他是老北京。他祖祖辈辈都住在北京。只不
过他曾祖父辈以前他们家住在北京郊区,在西直门外正兰旗。

    然而他们家并不是旗人。他们家是在他祖父那一辈上迁到北京城里来的。他祖
父和父亲都是一小在崇文门外一家棺材铺学徒,后来都是打了一辈子棺材。不过他
倒没有学打棺材,他学的是黑白铁活,北京人简单称之为“焊洋铁壶”。他挑着一
副装着带风箱的小火炉、各种厚薄的零碎的黑白铁片,以及一套包括锤子剪子砧子
等家伙什的担子, 整天沿着大街小巷转。 一听到他那用吵哑的嗓音喊出来的一声
“焊洋铁壶……!”

    往往就有一两个小黑门呀一声打开,然后就有人拿着脸盆、铁壶、水瓢之类东
西让他修理。他总是找一棵老槐树的近旁撂下摊子,在槐树的树荫下一会儿剪这剪
那,一会儿敲敲打打,一会儿呱哒呱哒地拉风箱烧火,一会儿用焊锡焊,一忙忙半
天。小胡同里很安静,除了天上的鸽哨声和树上的伏天叫,没有人打扰他。只偶尔
有一两个“吊死鬼”掉到他脖子上或肩膀上,凉凉的。如果这时候他手头正忙,比
如在用烙铁哧溜哧溜地溜一道焊缝,他就不去管它,任它在身上爬。等到手头上的
活干完了,他才把那“吊死鬼”轻轻捏下来,再轻轻扔到槐树根下,看着它一点儿
一点儿地往树上爬。有时候他这样呆呆地要看好久好久,忘了手里的活儿,连炉火
熄了都不觉得。

    他们是从王府井大街南口走进来的。一路上他还是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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