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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乌泥湖年谱-第35章

小说: 乌泥湖年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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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压抑便是必然。幸而仓库工地的喇叭每日唱着昂扬的歌曲,旋律同早晨微弱的霞光一道扩散,有力而欢快地击碎寒冷制造的沉闷,给饥饿的生活带来些希望。

  已近年底的一个周末下午,因为卖藕而变得格外快乐的荷香早早便将一锅藕卖得精光。这天,她把每一块藕的价钱都提了一毛钱。丁字楼上的二毛领着他的弟弟三毛一下子就买去了六大块。捏着手上的三块六毛钱,荷香想着丈夫肖得亮近来挖藕辛苦,便咬咬牙跑去蒲家桑园,跟驼背他老婆讨价还价半个多小时,买了三个鸡蛋和一棵卷心菜,心想晚上要好好地打个牙祭。

  然而,饭菜烧好后,肖得亮却久等不归。五个孩子饿得小脸发青,个个盯着桌子。小的乘人不备,伸手便抓了一块鸡蛋,大的略微懂事,伸手便打小的手心,家里闹得一团糟。荷香无奈,只有安排小孩子们先吃饭,用小碗装起一部分菜肴,留给肖得亮回来吃。

  及至近十点,屋外起了风,风中夹带着细细的雨。肖得亮依然未归,荷香便有些急了。她戴上顶草帽,想去后湖寻找。走到路口,却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走才能寻到。黑沉沉的夜里,风呼叫着直往骨头里钻,荷香冷得心慌,便折回了家。想找个邻居一同想想法子,掐指一算,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被她吵到了。想来想去,除了在家死等,她又能如何?等到半夜,四周静无人声,只有风在空中鸣响,还有自家屋里和隔壁屋里的鼾声一起传到耳朵里。荷香等得累了,眼睛一酸,不觉中竟流出了眼泪。

  次日一清早,有人敲门。此刻的荷香已迷糊着睡了过去。听见门响,她几乎跳起来奔到门口,打开门,却见是明主任领了两个农民模样的人。

  荷香脸色顿变,说:“是不是我家得亮出事了?”

  明主任说:“你别急,也许不是肖师傅。”

  荷香说:“怎么了?”

  年轻的农民说:“我一清早起来,想去塘里挖点野藕,赶个早去街上卖。结果一去就看见塘里趴着个人,我拉他一下,发现他一脸的泥,人已经冻硬了。我报告给队里,队里派人把他弄了起来。有人认得他,说是常来这里挖藕的,好像是住你们乌泥湖宿舍。”

  荷香声音哆嗦着,说:“怕不一定是我家得亮,乌泥湖还有别家人也在那里挖藕。”

  明主任说:“是呀,我也这么想。”

  年长的农民说:“我们也是怕弄错,就拿了他的一件上衣和一双鞋,想让你们认认。”

  农民说着,便将手上的一个包裹打了开来。荷香一看,晃了两晃,便晕了过去。

  明主任和两农民眼疾手快,一下扶住了荷香。明主任说:“快,去找辆三轮车。

  她是个大肚子,别又出人命。“

  年轻农民慌慌张排地往门外奔,没看清脚下,竟被门坎绊了个大跟头。

  荷香醒来时,已在医院。眼睛一睁,便想起那个包裹。一脸淤泥,全身冻硬了的肖得亮突然就浮在了眼前。她“哇”的一声嚎了起来,撑起身子便将脑袋往墙上撞。正守在旁边的明主任吓了一跳,赶紧抓住了她。

  明主任说:“你冷静一点,事情已经出了。想想孩子,肚子里的,还有家里的,你可千万要保重呀。”

  荷香说:“他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呀。就算我保重了,他们一个个还不是迟早要饿死的。”她拍打着自己的腿,且哭且诉,仍如她以往同肖得亮吵架的腔调。哭得其它病房的病人都围过来看热闹,以为是有人在演戏。

  明主任、医生、护士外加肖得亮水电组的组长轮番劝解荷香,都毫无用处。荷香拍腿击床,闹得劝解的人们都心里发烦,医生连连叫护士打镇定针也不顶事。哭到中午时,荷香的肚子开始疼了起来。她双腿一挺,嗷嗷地叫着,人一下子就昏倒了。医生料到会有事出,早做了抢救准备,立刻把她推进了急救室。

  黄昏时分,明主任和许素珍一起,带了荷香的五个孩子出现在荷香的床头。荷香睁开眼睛,摸摸自己的肚子,知道孩子已经没了。心一酸,嗓子里痒痒的,意欲放声再嚎,却见几个孩子眼泪汪汪地围着她,一个个小脸脏兮兮的,脸上充满恐惧。

  荷香不禁怔了怔,把嚎声吞了回去。

  大女儿肖菊花说:“妈妈,你不要死。”

  二女儿肖梅花说:“妈妈,我好怕。”

  儿子肖松树是老三,说:“妈,回家跟我们住一起好不好?”

  两个小的尚糊涂,只管拉着她的手,叫着:“妈妈,我要回家!”“妈妈,不要住这里!”

  荷香此时方觉得,她是既没死的权利,也没哭闹的权利的了,于是含在眼睛里的泪水无声地淌下来。她拉着儿子松树的手,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好吧,我们回家。”

  八

  会议终于开完了。丁子恒离开办公室,时间尚早,他便没有径直回家。丁子恒出门至黄埔路,由那里搭车到了江汉路,下车便拐进了交通路口的古籍书店。

  上个星期天,丁子恒拿了书在厕所里久蹲不出。嘟嘟要撒尿,急得在门外跺着脚哭。雯颖无奈,便让她到房间里坐痰盂。坐在痰盂上的嘟嘟,一边撒尿,一边顺手拿起雯颖放在床头的《红楼梦》,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一本正经地翻阅“红楼”。

  丁子恒从厕所出来,回到房间,见她如此,便觉好笑。说:“嘟嘟,这本书好不好看呀?”

  嘟嘟说:“很好看哩。”

  丁子恒说:“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嘟嘟说:“这我知道,妈妈说过,里面有个姥姥放屁很臭。”

  丁子恒忍俊不住,大笑了起来。嘟嘟叫丁子恒这么一笑,便把书放在地上,自己猛地从痰盂上起身,想要申辩什么。不料她的动作太大,小棉裤将痰盂沿兜住,痰盂一下翻了。嘟嘟刚才撒的尿一下洒到了地上,湿了嘟嘟的棉鞋,也湿了嘟嘟放在地板上的《红楼梦》。

  雯颖闻声而来,拖了地,洗了痰盂,替嘟嘟换上了干净的鞋,然后便坐在床边长吁短叹她的《红楼梦》。嘟嘟眼泪汪汪地望着雯颖,拿了自己的一本《大胡子和长耳朵》的画书,递给雯颖,可怜巴巴地说:“妈妈,我赔你的书好不好?”

  丁子恒见状,笑道:“妈妈是泪洒红楼,我们嘟嘟是尿洒红楼。”说完,丁子恒想,新年就要来了,送一套《红楼梦》给雯颖不是挺好?

  丁子恒在古籍书店沿著书架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套《红楼梦》,书的纸质颇差,翻翻内文,一股陈旧气息扑鼻而来。丁子恒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下了。他想,无论如何,雯颖会开心的。

  回家的时候,天已昏暗下来。走到碉堡边,有人叫他。丁子恒抬眼看去,见是总工室副总金显成。

  金显成说:“怎么才回来?”

  丁子恒笑笑,说:“出去买了套书。”

  金显成说:“有什么好书看?”

  丁子恒说:“替我太太买的,她要看《红楼梦》。”

  金显成笑道:“她们女人怎么都这么爱看《红楼梦》呢?我太太也是,每次看,都得拿块手绢,好抹眼泪。”

  丁子恒想起雯颖亦如此这般,便也笑了,说:“都一样。这宝哥哥林妹妹也不知赚了多少女人的泪珠子。”

  金显成说:“我就不明白,明明只是本小说,不过写一些小男子小女子谈恋爱,有的谈成了,有的没谈成。这有什么好哭的呢?”

  丁子恒笑道:“正是因为你我都不明白,所以我们就只有去修大坝。”

  金显成哈哈大笑起来,连说:“说得是。说得是。”

  两人并肩而行,话题立即转到这几日的会议上。为防御战争,加强人防,重新对狭窄河谷的坝段进行了反复研究,会议开了好几轮,初步决定以石牌坝段作为下一步勘测设计的重点对象,这个方案已经上报国家科委。金显成说对于石牌坝址方案,马上就要进行勘测设计工作。元旦一过,他就要带队去石牌,为研究定向爆破筑坝和大规模巨型地下建筑物提供有力的技术数据。他已经通知了施工室,调丁子恒去石牌组,并且一同下去。

  丁子恒说:“工作我可以做,但是石牌是否是坝址的理想之地,我尚存疑。三斗坪就这么被放弃,是否草率了一点?”

  金显成说:“仅就坝址而言,石牌自然不如三斗坪,但战争的因素不能不考虑。”

  丁子恒想说,战争真要打起来,大坝在三斗坪保不住的话,在石牌就能保住吗?

  甚至,战争真要打起来,规模必是超过以往,美国也好,苏联也好,一旦扔下原子弹,大坝放在哪里也挡不住。丁子恒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来。

  金显成望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觉得石牌是个好地方,它的地质条件很值得怀疑。不过,局势如此,必须一试。三斗坪那边,我们自然也不会轻言放弃。前期阶段,把什么都研究透,总归没错。”

  丁子恒点了点头,他觉得金显成说得有理。金显成说:“过了元旦就走,没问题吧?”

  丁子恒说:“没问题。”

  一支小小的队伍出现在他们身后,这是送葬归来的荷香一家。

  荷香已疲惫不堪,被人安置在一辆板车上坐着。她的腿边还坐着两个孩子,三个大的夹杂在亲朋之中,一队人头上都缠着白色的布条。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缓慢的脚步一声声响在耳边。白布条被冷风吹得簌簌抖动。

  丁子恒和金显成闪在路边,让这支小小的队伍先行而去。仿佛感受雷同,两个人都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1960年,丁子恒眼里最后一道风景,便是看着头缠白布的一群人远去的身影。

  头上的白布条像幡旗,不时被风吹扬起来,仿佛不停地在空中写着一个“1”字。丁子恒想,那飘扬在灰色天空中的白布条,写出的就是1961年的那个“1”吗?

  

  

  

  1961年(一)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北宋·欧阳修《蝶恋花》

  一

  丁子恒到石牌一去便是一个多月。金显成带去各处骨干工程师二十来人,从各个角度对石牌进行论证和考察。石牌峡谷纵是深窄,可是它的状况却不容乐观。夜里投宿石牌村,一干人围炉而坐,说着地质情况,说着造价,说着工期,说着技术处理的复杂和麻烦,亦说着战争,说着自然灾害,说着苏联。说着说着,就有些不太好说的意思,于是便把目光投向江上。江上朔风阵阵,岸边有几粒星星渔火。水面无船,黑雾沉沉中,人人皆觉得心情亦如夜色一般。

  丁子恒耳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无论如何,沿着左岸布置一千米甚至更长的勘探平峒是必须的。丁子恒想,一千多米,光是这个平峒,又将耗去多少时间?一年还是两年?打完后,倘若结论是否定的,那么这两年的光阴和劳动岂不又是白白浪费?两年后若又否掉石牌,还是只有宽河谷的三斗坪,那么坝址又选在何处?人的一生,有多少年头可以在这样的选择中度过呢?丁子恒想着,便在心里叹息。他知道,这些话,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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