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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乌泥湖年谱-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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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记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竟然这样会狡辩。分配你锻炼,你强忍在心;处理你的事故,你愤怒不平;调你进车间,你消极怠工;最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要自己假装积极。你说你身处逆境,哪里是你的逆境?车间?工厂?还是我们这个社会?你说你要创一番业绩,你要创的是什么业绩?”

  林问天瞠目结舌。几秒钟后,他明白事态严重得超出他的想象。于是脸色大变,神情有些惊慌失措。

  书记拿出一张纸条,扬了扬问道:“这诗是谁写的?”

  林问天说:“是古代一个叫鲍照的诗人写的。”

  书记说:“哦,是古人写的。你抄的?”

  林问天说:“是我父亲。他希望我能振作起来。”

  书记冷笑一声,说:“你父亲?就是你那个右派父亲?那就难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他借古人的诗表达什么?又是吞声,又是不敢言!你父亲抄诗借古骂今,你写反动文章密切配合,你们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林问天脑袋“嗡”的一下,人便发呆了。下面书记还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林问天的文章以《且看“一个青年的苦闷”是什么样的文章》的题目被张贴在工厂大门前的专栏上。原题后面的“和清醒”三个字被悄然去掉。一篇篇的批判文章亦陆续登在专栏上。从林问天的“忍”,到他的“愤怒”,从他的“颓废”,到他的“逆境”,再加上林嘉禾抄写的诗,以及林嘉禾的右派身份,全都在批判文章中反反复创地被分析。至此,林问天才明白,自己读过父亲留下的诗之后,一时冲动写下的感受,竟闯下了如此的弥天大祸,大得几乎没有回头之路。

  林问天从此便生活在批判会检讨会以及全厂人鄙夷的目光里,他几乎承受不了这第二次突如其来的风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每天都是糊里糊涂的,不知别人说了什么,亦不知自己答了些什么。每夜每夜,他都梦见自己在被泥土埋葬。随着黑夜的流逝,泥土在他周围一寸寸一尺尺地上涨。到膝盖,到大腿,到肚脐,到胸口,到脖颈,到……他感到自己既喘不出气,也挣扎不动,渐渐地,湿热而厚重的泥土即将覆顶。

  一天早上,他在梦到泥土已经涨过口鼻,埋到自己的眼睛时,霍然而醒。醒后他想,这样下去,不就是一个死吗?难道我就这么着等着人们把我埋葬?林问天一直糊里糊涂的脑袋在瞬间变得格外清醒。

  林嘉禾在工地被人找回工棚,走在路上,他突然心跳加速,仿佛有种预感,觉得一定是林问天出了什么事。工地的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有如针扎。而林嘉禾的额头却沁出大粒大粒的汗珠。

  消息证实了他的预感:林问天失踪了,而他必须回总院交待为儿子抄写古诗的用意。林嘉禾已顾不上自己的下场如何,林问天的安全占据了他的全身心。他忧心如焚,一脸焦灼,在总院政治处干事的监送下,回到乌泥湖。

  林嘉禾一进家门,邢紫汀便扑打上来。邢紫汀哭道:“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

  你为什么要留那样的诗呢?孩子被弄成那样,人也不见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办呀?你……你……就是凶手,你知不知道呀……“

  林嘉禾同邢紫汀结婚二十多年,从未见邢紫汀如此失态。他双泪长流,一任邢紫汀捶打和责骂,呆站在屋门口木然朝家中四壁巡望。两个女儿林乐天和林笑天哭叫着拉开了邢紫汀。林嘉禾未曾开言,心里突一激荡,一口血喷吐而出,溅在白色的墙壁上,鲜红刺目。

  两个女儿吓呆了,连叫着:“爸爸,你怎么了?”

  林嘉禾掏出手绢,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摇摇晃晃地坐在了沙发上。

  化工厂成立了四人小组,专门负责调查林问天失踪事件。公安局一个指导员加盟其中,共是五人。这天夜里,整个小组的人都在林嘉禾家。林嘉禾和邢紫汀把家里亲戚全都列了出来,供专案小组分析林问天的去向。林嘉禾在配合分析时,不停地吐血,但却没有人提出送他去医院,包括同他共同生活多年且感情一直十分融洽的邢紫汀。

  次日清晨,林嘉禾在焦急与劳累中,终于昏迷在地。他倒在厕所里,头磕在小便池上,血流满面。

  这天清早,乌泥湖的人被急促的救护车声惊醒。于是,一阵风,便将林家发生的事吹到了乌泥湖的每一个人家。一连数日,林家都是乌泥湖饭桌上的话题。有人说,爸爸是右派,儿子会好到哪里去?亦有人说,不过读了个大学,怎么就不能同工人一起劳动呢?还有人说,真是的,社会主义国家,日子过得欣欣向荣,有什么好苦闷的?难道回到旧社会,就不苦闷了?更有人说,说我们这个大跃进时代是逆境,也真是太反动了。

  丁子恒被这个沉重的消息压迫得心中发痛。雯颖却为林问天流了泪,说:“我真是觉得问天那孩子天性纯正,心地善良,怎么就会落到这种境地呢?不知道他是不是安全。”

  星期六,大毛回家听到这事,一口气便跑到了林家。面对邢紫汀,大毛说:“林妈妈,我知道林大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上个星期见到他,他还跟我说,读书不要读死书,要有创造性思维。他讲得太好了,我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邢紫汀忧伤地望着大毛,停了停,方说:“大毛,谢谢你。可是这些话你在外面一定不要跟别人说,否则会影响你的。万一被人听到了,连你一起批判就不得了了。”

  大毛听得发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吃饭时,大毛把他与邢紫汀的对话复述给丁子恒和雯颖听。丁子恒听得心里一阵紧,忙对大毛说:“林妈妈讲得非常有道理,你在外面千万不要议论这件事。”

  大毛却坚定地答说:“不管怎样,我都不相信林大哥是反动分子。如果有人问我,我一定要说,林大哥是好人,是我的恩人。”

  二毛亦说:“我也觉得林大哥很好。他救哥哥时特别勇敢,而且他平常跟我们讲话,也非常有道理。”

  连三毛都说:“是呀,我觉得林大哥是个好人哩,他还给我吃过糖,要我好好念书,将来去上他的那个大学。”

  雯颖说:“别人我不敢说,可问天我们实在比较熟悉,我总也想不通怎么轮上他当坏分子。子恒,你说是不是会弄错了?”

  丁子恒说:“世事难料。”沉默片刻,他又不禁脱口道:“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这是朱熹的诗。丁子恒想,世事如此,真真切切呀。几个孩子都望着他,不知其意。

  雯颖忙说:“快别念那些古诗了,没见林工一首古诗遭大祸吗?”

  丁子恒吓了一跳,忙说:“你说得是。大毛二毛三毛,家里饭桌上谈的话,都不能到外面跟人家说。不要问为什么,长大你们就知道了。”

  八

  刚入十二月,乌泥湖遍传林问天被抓住的消息。据说他到了广州,想找人帮他偷越国境,叛国投敌,被当地公安逮捕。审问出他的来处,便通知这边派人前去押回。林家人冷淡着面孔进出,没有人敢上前问些什么。

  不久,就听说林问天被送去农场劳教。几乎与此同时,林嘉禾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大病未愈的林嘉禾离开医院回到乌泥湖,以养病为借口,在家里住了半个月,然后同邢紫汀办理了离婚手续,携一个行李卷,只身离家而去。身后三个女人痛苦的哭泣声,在他耳边萦绕了许久许久。

  这个家庭的解体,令乌泥湖许多人家在新年将临时,难有欢乐之感。纵是鞭炮响得惊天动地,却挡不住那个无处不在又无声无形的阴影。它悄然蔓延,一直伸向人心,令许多颗心倍感压抑。

  夜里,睁着眼睛望着昏黑中的天花板,丁子恒无端地想起一个词:断送。

  一个工程师的生命从此断送,一个青年人的前程从此断送。有什么天崩地裂的理由,非得要一个个的鲜活之人用前程和生命来饲养这种“断送”呢?这个断送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是何等可怖。面对着它,谁能不惊惧战栗?

  新年的钟声,便在丁子恒内心颤抖之时发出它清脆的音响,清脆如一声鸟啼。

  

  

  

  1962年(一)

  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昼偏长,为谁消瘦损容光。

  ——北宋·欧阳修《浣溪沙》

  一

  刮了一夜的大风,清早起来,人们发现围绕着乌泥湖宿舍的竹篱笆被风吹垮了好几米。垮掉的缺口正对戊字楼。戊字楼和乙字楼形成的夹角处种着一片竹子,十来丛竹子在这块不大的三角形土地上长得郁郁葱葱。戊字楼上左舍的严唯正常说,古人云,宁可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竹。乌泥湖亏得这片小竹林,否则便少了许多雅致。严唯正是航测队工程师,喜欢古典文学,常常伫立窗前,对着这片竹林浅唱低吟。但是这场大风刮歪了好几丛竹子,紧挨篱笆墙的三株已被倒塌的篱笆压倒在地。

  篱笆外便是通向蒲家桑园的小路。几个蒲家桑园的学生站在缺口处,东张西望一番,似乎商量了几句。然后一哄而入,把倒在地上的竹篱笆踩得劈排啪啪响。他们从缺口长驱直入,走过竹林,经丁字楼和戊字楼之间的夹道,斜穿操场,再从己字楼和辛字楼间穿出,便踏上通往二七路的石子路。这样走,较之先前绕乌泥湖宿舍大门,减少了几乎两百米距离。此后,蒲家桑园的人但凡要上二七路,一律选择了这个缺口。

  蒲家桑园的男孩们显然比乌泥湖的男孩更带有一些野性。他们从宿舍内嬉戏着穿越而过时,难免没有打打闹闹的动作。有时两下里打起来,抓起石子便扔。石头的落点,十之八九在乌泥湖宿舍的玻璃窗上。夹角处的竹林,更成了顽童们的天然竞技场,折枝挥打、绕树奔跑、拉扯竹竿之类的事时有发生。住在戊字楼上右舍的洪佐沁太太董玉洁和左舍的严唯正太太蒋文清每天一到放学时间,便下楼来制止这种事件的发生。但顽童们有自己的一套记忆法则,今日制止今日诺诺地应承并表示永不再犯,明日却又将昨日誓言丢去爪哇国。竹林便在这无休止的打闹中日见颓败。

  严唯正天天说,这片竹林一荒,乌泥湖就俗了。他的老婆蒋文清也就天天去明主任家反映这里的情况。

  明主任倒是为倒塌的竹篱笆墙去了好多次房管科,房管科科长拍拍肚皮说,说:“这年头,这里面都是空的,谁还有精力顾得上那个?人都活不下去,还管树?”

  明主任说:“现在为什么就顾不上这个呢?就算是有自然灾害,工作还不是一样得做?三峡大坝都没全停,小小篱笆墙倒做不成了?”

  可惜无人理睬明主任的话。明主任无功而返,心里颇有忿意,觉得现在的人越来越不负责任。

  明主任的丈夫王达就此撰写一文登在《长江流域报》上,乌泥湖人读罢都说好了好了,总算有办法了。但是房管科的人还是过了好几天才姗姗而来。然而在他们来的前夜,倒在地上多日的竹篱笆竟不翼而飞。房管科的人便说,这回,你们就是登在《人民日报》上也不能怪我们了吧?

  乌泥湖的家属们为之愤怒地谈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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