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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过往红尘 作者:平儿-第17章

小说: 过往红尘 作者:平儿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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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家代表作大系》,这套丛书出版后,在海峡两岸引起了强烈的轰动效应。她又把祖国大陆学者为每位台湾作家写的导读性论文,附上自己撰写的《总序》,推荐给台湾《中华日报》副刊连载。这一系列文章的发表 ,其所占篇幅之大,所刊时间之长,在台湾报刊都是绝无仅有的,成为两岸文学交流的盛事。
  跋山涉水,乐此不疲,这样的一位女性,以这般的皑皑不绝一仰难尽,这么一路错叠在时光流逝里,饶你多少豪情侠气,在领略她时,怕也会说是百年里都难睹的女子。
  这样说,也因为为人妻母的林海音,也是这样叫人喜悦着,一如暗香浮动,花意袭人。
  林海音的著作中有一本名曰《生活者 林海音》,她是以生活者为荣。生活者,北京话过日子的人。她是贤妻良母。早年学缝纫、打毛衣、学书法、学画画、学电子琴、学开车……她爱丈夫,自己病了,要住院,她第一个反应是丈夫怎么办。社务家事烦了,她就给朋友打电话:“实在受不了了,玩两圈吧。”她打麻将不会算计,十打九输。有朋友给她取了外号“林大输”。要是某日手气好,赢了钱,就会说:“今儿打折,给一半算了。”她喜欢照相,爱给朋友们照,照完立即就洗,分送大家。她不乏幽默,在丈夫与儿子合影背后题字是“凡夫俗子”。
  刚到台湾时,家境不好,女儿裤子破了,她在洞上缝上小动物图案……
  “她真的是一位天资聪颖、勤奋努力,又热爱生命的女性,一路走来,她始终睁着英子的那双眼睛在看世界,认真地活过每一天。”夏祖丽这样敬佩着自己的母亲。  

  确乎如此。在时间迅疾的脚步后边,林海音就是这样一位美丽又闪亮的女子。在她近乎完美的人生里,她受着命运的眷顾和宠爱,又用自信和丰盈的心灵把握并灌溉着命运的纤脉,无论时世艰辛或是莺歌深邃,她都满怀了希望去生活,攀登和经受、感受和突破着生命的强大与弱小,欣慰着太阳晒出来的、霜打雨刷后的华美。
  她其实是有很大的本钱可以安身立命的:出生殷实人家,有极美丽的容貌,从小接受到良好的教育,在开明的环境和氛围中成长,聪慧随和,婚姻幸福。仅此,亦是千万女性毕生所求。林海音却是极其自爱,又自立自强地苛求着自己。在不断的自我完善中,她幸福着,也把幸福和温暖给予别人。
  而一场红尘之中,刹那芳华,却又有多少的山重水复。能如此的经风沐雨,却又不留风、也不留雨地繁茂着自己的娇艳,这般地粲然和晴朗,是受命运眷顾和宠爱,又在于有着不断地对命运的超越和攀升。
  林海音在青年时代曾经演过话剧。她后来写文章时说,一场戏就像一桌筵席,过去就过去了。我在写作这篇文稿时无意读到她的这些话,一下就怔了半时。关于人生,人们总爱说那是每一个人的大舞台。如此想来,林海音的一生,该可以说是一场盛宴的。一场盛宴过去了,留给人们的便该是悠远长久的、缓慢而有力地渗透在生活里的记忆。
  心头这样想过,只觉得这一个晚上,荟萃了她几十年的生命气象,暖意皓皓。窗外,玻璃上一簇簇的冰花带着水意轻轻地滑落了。
  便是万籁俱寂。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林海音  
  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我的衣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她说:
  “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时一样!”
  爸爸病倒了,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
  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是低哑的。我告诉爸,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并且致谢词。我问爸,能不能起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六年前他参加了我们学校的那次欢送毕业同学同乐会时,曾经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词。今天,“六年后”到了,我真的被选做这件事。
  爸爸哑着嗓子,拉起我的手笑笑说:
  “我怎么能够去?”
  但是我说:
  “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台底下,我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
  爸爸说:
  “英子,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那么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到我们学校去吗?”
  爸爸看着我,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把脸转向墙那边,举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
  “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学校去,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可不能迟到!”
  “我知道,爸爸。”
  “没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并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经大了,是不是?”
  “是。”我虽然这么答应了,但是觉得爸爸讲的话很使我不舒服,自从六年前的那一次,我何曾再迟到过?
  当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有早晨赖在床上不起床的毛病。每天早晨醒来,看到阳光照到玻璃窗上,我的心里就是一阵愁:已经这么晚了,等起来,洗脸,扎辫子,换制服,再到学校去,准又是一进教室被罚站在门边。同学们的眼光,会一个个向你投过来。我虽然很懒惰,却也知道害羞呀!所以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奔向学校去。最糟的是爸爸不许小孩子上学乘车的,他不管你晚不晚。
  有一天,下大雨,我醒来就知道不早了,因为爸爸已经在吃早点。我听着,望着大雨,心里愁得不得了。我上学不但要晚了,而且要被妈妈打扮得穿上肥大的夹袄(是在夏天!),和踢拖着不合脚的油鞋,举着一把大油纸伞,走向学校去!
  想到这么不舒服的上学,我竟有勇气赖在床上不起来了。
  等一下,妈妈进来了。她看我还没有起床,吓了一跳,催促着我,但是我皱紧了眉头,低声向妈哀求说:
  “妈,今天晚了,我就不去上学了吧?”
  妈妈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当她转身出去,爸爸就进来了。他瘦瘦高高的,站在床前来,瞪着我:
  “怎么还不起来,快起!快起!”
  “晚了!爸!”我硬着头皮说。
  “晚了也得去,怎么可以逃学!起!”
  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我怎么啦!居然有勇气不挪窝。  

  爸气极了,一把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爸左看右看,结果从桌上抄起鸡毛掸子倒转来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抡,就发出咻咻的声音,我挨打了!
  爸把我从床头打到床角,从床上打到床下,外面的雨声混合着我的哭声。我哭号,躲避,最后还是冒着大雨上学去了。我是一只狼狈的小狗,被宋妈抱上了洋车第一次花五大枚坐车去上学。
  我坐在放下雨篷的洋车里,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一边撩起裤脚来检查我的伤痕。那一条条鼓起的鞭痕,是红的,而且发着热。我把裤脚向下拉了拉,遮盖住最下面的一条伤痕,我最怕被同学耻笑。
  虽然迟到了,但是老师并没有罚我站,这是因为下雨天可以原谅的缘故。
  老师教我们先静默再读书。坐直身子,手背在身后,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五分钟。老师说:想想看,你是不是听爸妈和老师的话?昨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好?今天的功课全带来了吗?早晨跟爸妈有礼貌地告别了吗?……我听到这儿,鼻子抽搭了一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闭着的,泪水不至于流出来。 

  正在静默的当中,我的肩头被拍了一下,急忙地睁开了眼,原来是老师站在我的位子边。他用眼势告诉我,教我向教室的窗外看去,我猛一转头看,是爸爸那瘦高的影子!
  我刚安静下来的心又害怕起来了!爸为什么追到学校来?爸爸点头示意招我出去。我看看老师,征求他的同意,老师也微笑地点点头,表示答应我出去。
  我走出了教室,站在爸面前。爸没说什么,打开了手中的包袱,拿出来的是我的花夹袄。他递给我,看着我穿上,又拿出两个铜板来给我。
  后来怎么样了,我已经不记得,因为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从那以后,到今天,每天早晨我都是等待着校工开大铁栅校门的学生之一。冬天的清晨站在校门前,戴着露出五个手指头的那种手套,举了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在吃着。夏天的早晨站在校门前,手里举着从花池里摘下的玉簪花,送给亲爱的韩老师,她教我跳舞。
  啊!这样的早晨,一年年都过去了,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学校里啦!
  当当当,钟响了,毕业典礼就要开始。看外面的天,有点阴,我忽然想,爸爸会不会忽然从床上起来,给我送来花夹袄?我又想,爸爸的病几时才能好?妈妈今早的眼睛为什么红肿着?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夹竹桃今年爸爸都没有给上麻渣,他为了叔叔给日本人害死,急得吐血了。到了五月节,石榴花没有开得那么红,那么大。如果秋天来了,爸还要买那样多的菊花,摆满在我们的院子里、廊檐下、客厅的花架上吗?
  爸是多么喜欢花。
  每天他下班回来,我们在门口等他,他把草帽推到头后面抱起弟弟,经过自来水龙头,拿起灌满了水的喷水壶,唱着歌儿走到后院来。他回家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浇花。那时太阳快要下去了,院子里吹着凉爽的风,爸爸摘下一朵茉莉插到瘦鸡妹妹的头发上。陈家的伯伯对爸爸说:“老林,你这样喜欢花,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儿!”我有四个妹妹,只有两个弟弟。我才十二岁……
  我为什么总想到这些呢?韩主任已经上台了,他很正经地说:
  “各位同学都毕业了,就要离开上了六年的小学到中学去读书,做了中学生就不是小孩子了,当你们回到小学来看老师的时候,我一定高兴看你们都长高了,长大了……”  

  于是我唱了五年的骊歌,现在轮到同学们唱给我们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我哭了,我们毕业生都哭了。我们是多么喜欢长高了变成大人,我们又是多么怕呢!当我们回到小学来的时候,无论长得多么高,多么大,老师!你们要永远拿我当个孩子呀!
  做大人,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
  宋妈临回她的老家的时候说:
  “英子,你大了,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他还小。”
  兰姨娘跟着那个四眼狗上马车的时候说:
  “英子,你大了,可不能招你妈妈生气了!”
  蹲在草地里的那个人说:
  “等到你小学毕业了,长大了,我们看海去。”
  虽然,这些人都随着我的长大没有了影子了。是跟着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吗?
  爸爸也不拿我当孩子了,他说:
  “英子,去把这些钱寄给在日本读书的陈叔叔。”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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