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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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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年轻的国王整天忧心国事,披肝沥胆,夙夜无寐。为了能拥有更多的时间,他向巫师寻找帮助。巫师给了他一罐神奇的药。国王喝下去后精神百倍,从此不再入睡,也自然丧失了做梦的权利。某天,几乎是在一瞬间,国王感到厌倦。堆在桌上的文件比山还要高,且每时每刻都在变高。它们是一种能够无性繁殖的奇异生命体。大一点的字是卵子,小一点的字是精子。国王这么想着,嘴角露出笑容。他侧过头,想看看笑容是什么样的形状。若有必要,他甚至可以考虑举行一场盛大的宴席来庆祝笑容对他的誊顾。但镜子如实地呈现出一个衰老的人体。国王吓一跳,怔怔地放下手中的笔。事实上,他整天所做的工作也无非是拿起笔在每页文件的最后签上名字。国王的脾气变坏了,顽心大发,在文件上画加菲猫、米老鼠、唐老鸭、小熊维尼以及种种在瞬间浮出脑海的形象,可文件发下去后,并未如他想像中的那样引起骚动,就像雪花飘入水里。忠心耿耿训练有素的大臣们的脸上没有一丝与昨天不同的表情。他们穿着与昨天一样的朝服,迈着与昨天一样的步幅,说着与昨天一样的话。国王愤怒地撕碎了所有的文件,可等到他转过身,那些文件又重新出现在桌上。
  国王终于沮丧地发现, 没有他的签名,甚至说,没有他,这个世界仍然能运转正常。而推动整个世界动转的那个齿轮严丝合缝的庞大体系更是独立于他的意志之外。他不得不承认,他有太多能干的下属。国王是善良、有智慧的国王。他不会像明末著名的万历皇帝那样与官僚阶层赌气而二十年不上朝,不会像夏桀商纣那样用大臣们的肉体来发泄心中的怒火,可他也不愿意做一个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抽象的人。
  当所有人离开庙堂之后,国王用手托住腮,倾听着宫殿内外的各种声音。老鼠在咀嚼椅腿、蚊蚋在天花板上降落、蚯蚓在窗外湿地里伸腰、蚂蚁在缝隙中搬运食物、飞蛾在黑暗中交媾。声音初始很轻极细,好像月光溜进窗棂,渐渐大起来,越来越大,变成了巨大的钱塘江潮——国王在一本封面泛黄的书上读到过对潮水的种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描述。白雪皑皑的原野,星星点点的人家、河流在皎皎月光散发出银子一般的光泽。国王闭上眼,感慨着,沉默着。
  这时,夜穹出现一道红色的球形闪电,国王被惊醒了,诧异地发现深藏于内心的幻想竟然得到实现。他拥有了翅膀,一双透明的翅膀。他情不自禁地飞起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差点与一根朱红色的柱子撞了满怀,但很快,他就掌握了飞行的要领。国王飘出窗户,决定去看看他的被夜色隐藏起来的大臣与子民,当然,还有他的王后。
  接着,他又发现肩膀上的这对翅膀竟然可以把他带入别人的梦里。这是多么神奇美妙的事。
  小男孩梦里有一根可以次次考一百分的笔。小女孩的梦里有一个比天空还要大的嵌满葡萄干的奶油蛋糕。老妇人的梦里有一块可以把皱纹从脸上擦去的橡皮。老爷爷的梦里有一管烟草总也烧不完的烟斗。国王满意地离开,顺着青灰色的月光飘向另一户人家。在这趟奇异的旅程中,国王看见了魔裤,里面总有闪闪发光的金币;看见了葫芦藤,梦的主人可以沿着它爬进天堂;看见了想去哪就能马上到那里的飞毯;看见了能让主人的容貌变得漂亮的水晶鞋;看见了一面可以偷窥女人洗澡的镜子……也有许多令人不那么愉快的东西,比如一个可以窃听任何人思想的铁盒子,一根充满仇恨的毒蛇化成的能钻进人骨头里鞭子;一把老悬在别人后脑勺吹出阵阵凉风的剃刀,一个专说谎话的发音管;一台把灵魂从肉体中抽走的机器,以及一架专门孵化美女的装置——国王在这个装置前停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被五十七个肌肤雪白、乳房像青杏一样可口酸甜的处女所吸引。可惜梦的主人发现国王的踪迹,愤怒地发出咆哮,并吐出长长的獠牙。国王赶紧溜走,又得到了一个教训:任何人在他自己的梦里都是拥有无可置疑权力的上帝。
  国王来到王后住的地方。这是一个充斥着金银器皿香油花瓶的空间。四周是用金线银丝与丝绸混纺而成的帷幕。墙壁上挂满奇光异彩的镶嵌画。喷金熏笼于搁满象牙雕刻的几案上吐出阵阵龙涎清香。国王靠近王后的床,然后看见了自己搁在银盘里的头颅。美丽的王后一边摇晃着妖娆的胴体与众人行淫,一边用手中寒光闪闪的利刃拨动银盘上的头颅,指甲上的蔻丹鲜艳欲滴。
  国王叹息一声,离开了王后的梦,回到自己的宝座,发现上面有一本《一千零一夜》。这是一个迷人的书名,应该是那道球形闪电带来的另一个礼物,可惜当时他太急于体验翅膀所带来的惊喜,并未发觉它的存在。国王打开书,一字一字地读起来。当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他走出了故事的迷宫,顺着那湍急的词语之河,找到了属于他的山鲁佐德,或者说是一个隐藏在山鲁佐德那盈润的嘴唇以及梨形骨盆后面的存在。他流出眼泪,脱下明黄色的王袍,摘下镶有璎络的王冠,取下代表着无上权威的戒指,捡了一匹粗糙的白布裹住身子和肩膀上的翅膀,慢慢步出王宫。王宫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国王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脸庞黧黑的说书人。这是他接受了翅膀后的宿命——若把翅膀撕掉,这并不困难,他仍然可以回去当他的国王。
  他风尘仆仆地行走,白天,他为劳作终日的人们讲述他在梦里所见到的种种趣闻;晚上,他潜入人们的梦里,把一面渔网悄悄捞起那些残暴的暗黑的荒淫的词语,在黎明的时候埋在一个没有人可以抵达的山谷里。
  人们欢迎他。一个流着鼻涕的孩子嚼着肯德基香辣鸡翅,用沾满油渍的手摸他的头,问,你叫啥名字?
  他想了想,笑了,说,我叫释元。
  
  10
  窗外流光万千,雨点在马路上轻轻地弹。屋子的东南角一个男人在弹着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曲。琴声忧郁,是那样宽广。忧郁的温暖的宽广啊。我坐在小薏对面,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水。水清澈身体,但没法清澈灵魂。
  释元,你要走了吗?小薏没看我,默默地望着窗外,继续说道,在墨西哥某个旅游胜地有一个奇怪的风俗。那些帮客人往山顶上的房子搬运行李的工人,走一段路就会停下来。他们不是停下来休息,也不是因为想看四下的风景。你猜得到原因吗?
  我摇摇头。小薏说,你还是这样笨。他们是怕走得太快,把灵魂也丢掉了。我笑起来,没做声。
  我爸叫我去英国念书。学校已经联系好了。我也要走了。小薏说。
  恭喜你,我说。
  再见。释元。我的释元。小薏轻轻说道。
  我的心蓦然一疼,眼泪差点掉下,赶紧拿起水杯。水杯里有一只眼睛,看不大清。也许是上帝的眼睛,它在看着我。我说,你送给我的滑板,我带来了,你拿回去吧。我用不上了。我踢了踢脚下的包裹。小薏点点头,提起背包,推门走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雨点里。这个堆满传说、神话、故事与寓言的北京城并不属于我。我吐出一口气,起身离开。我并不清楚自己想到哪里去,我只想早一点离开这个由建筑、马路、人流、车辆堆积起来的庞然大物,离开它那个巨大的胃。我厌倦了这个找不到一只蜻蜓的城市。
  几分钟后,当我走下地铁在站台上等候二号线地铁时,高高的台阶上飘下一个身影,好像是一只蜻蜓,滑板是她的翅膀。她从步履匆匆的人群中轻盈地掠过,然后在我面前变成了一束盛开的百合花。是小薏,鼻子、嘴还有眼睛都在笑,我想好了,我跟你一起走。你说的故事好听。我要天天听你说故事。
  小薏脸上都是水,是雨水还是汗水?
  我抱着她,吻她。她嘴里的清香让我晕眩。
  
  11
  我们踩着滑板在一尘不染的天空下飘行,一直飘进隐藏在日常生活底下的那个童话世界。每天晚上的星辰都好像浅水滩上拳头大的卵石,光与影不断扭曲,一张张陌生的脸转瞬即至,与我们交谈,指点我们方向,在留下一个个被面具与脸谱所遮掩住的真实后,又随歌声远去。感谢父亲,他留下的那张存折里有三十多万块钱。小薏始终没问我哪里来的钱,但每到一个城市,她总会把我拖上街头,表演各种滑板花活。慷慨的人们在欣赏完毕后,总会扔下几个硬币。而一些年轻人总是忍不住上前挑战。我让他们心服口服。
  
  我与小薏在中国走了三年。蓝天如海,白云壁立。我们像风一样自由。没有暴力、没有谎言、没有欺骗、没有虚伪、没有狡诈,那些尘世上的龌龊都与我们无关。白天,我们行走;夜晚,我们做爱,就像一团火迎向另一团火。我最喜欢小薏的脚,走了这么多的路,她的脚还是那样美,如玉之润,如缎之柔。脚心能放下一枚杏子。脚趾头好像弯弯的钩拢在一起,趾甲晶莹剔透,比来自波斯古国的明珠还要光亮。每根脚趾头都是这世上最稀奇的宝物,只溶于口不溶在手。每天夜里,我都会把它们含在嘴里轻轻吮吸,这是上天对我的恩宠。
  我与小薏讲起梨雅,讲起我的初恋,讲起那只红色的蜻蜓。我说,我以为自梨雅后,我不会再爱了。我没想到我会爱上你。事实上,我现在认为,初恋并不是爱,而是对爱的一次学习过程。所以我只爱过一个女人,那就是你。你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现在,还是我的未来。小薏,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北京的最后一个下午,你说“我的释元。”也许我就是从那一刻爱上你。你说得对,我是你的。我的鼻子是你的。我的嘴是你的。我的眼睛是你的。我的耳朵是你的。我的十二指肠都是你的。
  小薏哈哈大笑,我才不要呢。脏死了。
  我说,那我也不要。把它割掉。我要把一个清清爽爽的自己给小薏,让她用牙齿咬,用手指掐,用脚指头摁倒。咬碎了还会完整,掐坏了还会重新变好,摁倒了呢,又会马上站起来,让小薏再次抬起脚指头摁倒。
  月光蹑手轻足地来到窗外,洒下一种奇妙的光线。小薏浮在月光里,身体比月光还要轻,还要白,还要软。小薏胸脯上有许多轻颤颤的露珠儿,那是她身体里流出的泉水。我挥着手为她驱赶小旅馆里的蚊蚋,数她一分钟要呼吸多少次,数她弯弯的眼睫毛到底有几根,也数她鼻翼上的小斑点。小薏的头发变长了,我还可以把它们编成辫子,编成各种各样的辫子,在她快要醒来的时候,再一一解散。
  我说,小薏,这天下人,加在一起,都没你的一根脚趾头重。
  小薏说,你就瞎说说。可我爱听。
  我给小薏讲了许多故事,有书上看来的,有自己临时编的。我常混淆了它们之间的界线。所以小薏有时候会用她那像小鸟脑袋的脚尖堵住我的嘴,提醒我不准抄袭,必须原创。
  我提出抗议,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原创?大多数人都是在说着前人说过的话,做着别人做过的事,重复着别人的故事。事实上,重复是克里丝蒂娃说的互文性,一切存在都是对先它之前的存在的解释,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熔铸与变形,也都是那万千根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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