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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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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的。生活在这里很简单。他该得到的东西是早就预定好了的。卖完衬衣一算帐,甚
至不用算帐,他就会知道生活给了他多少。
  他不在乎那几个臭钱。
  他想的是一些乱七八糟,互不连贯的事情。回忆、梦境、现实的思考等等片断,像
从车上卸下来的白薯一样四处乱滚。他在劳教大队时,曾经一口气卸了七卡车白薯。他
的木锨像铡草机的刀片一样快速运动,白薯殖磕碰碰哗哗啦啦,像一堆又一堆石头。
  薛教导员曾经在全队点名批评他。白薯碰破了皮在冬天不便储藏,他故意糟踏它们。
那时候,他什么都恨。
  他现在恨什么?恨谁?恨那个趴在城墙上探头探脑朝他打量的外国人吗?他冲那人
咧咧嘴。人家举起了照相机。
  他躺在小松林中的草地上,旁边是蜿蜒上下的万里长城。他想的仍旧是那个老问题:
生活为什么没有意思?生活到底有没有意思?难道只有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为此而苦恼吗?
  他看到的人都很高兴。城墙上闹喳喳的,像落了一大群鸟。
  他已经长大成人,用打架寻找乐趣的岁月永远不会有了。他学会了思考。不!他是
在被迫思考。
  一大群流氓在他脑子里拳打脚踢,他还不了手。他累得要命。
  事情的起因似乎跟死的问题有关。
  上初一那年夏天,一个落雨的黄昏。不能出去玩儿,他就早早地上了床。他睡在里
屋。母亲在外屋咳嗽,窗外是沙沙的雨声。
  他睡不着,想到了早就死去的父亲。父亲坐在医院的病床上,谁也不搭理,好像生
闷气似的。这个父亲死了。除了母亲,父亲的样子不会给任外人留下印象了。他想到母
亲,想到老师,想到罗小芬和别的同学,最后想到自己。使这些分散的念头联系起来的,
是死亡。如果人人都将死去,那么自己早晚也会死的。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考虑这个问
题,立即摆脱不掉了。他长时间地陷入恐惧之中。雨声和母亲的咳嗽都成了死亡的信号。
它们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在那个世界里父亲还在吗?他还能说话、能认出他的
儿子吗?人为什么要生病呢?如果不生病人就死不了了吧?如果早晚都得死,生病不生
病还有什么关系呢?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数不清的愚蠢问题折磨他足有一年。那一年,他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变成了一个
沉默寡言的忧郁的小老头。班里开始有人欺负他。用粉笔在他背后画小动物;把痰吐在
纸条上往他衣服上贴;十几个男生齐声叫他“老广”;上课时偷偷从后面用弹弓夹了纸
团崩他。他学习成绩由好转坏使许多男同学幸灾乐祸,开心透了。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是
怎么回事。他晚上在灯下做作业,脑子跟上课一样老是走神。如果迟早得变成一股灰一
团烟,干这些多情有什么意义呢!他就是这么想的。他奇怪为什么别人不像他这么想。
他在放学路上问过罗小芬,他实在太想找个人谈谈了。
  “你说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你怎么啦!”
  “你怕死么?”
  “我?……没想过。我们还小呢!干嘛死呀?有好多好多事我们没见过,还有好多
好多好吃的没吃过……”
  “好吃的?”
  他感到十分茫然。初二上学期,他东奔西撞的怪念头找到了突破口。体育课的内容
是打排球,十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托球,大家轮流站到中间去。该他了,开始时有人故意
把球托歪,后来有人干脆扣他,球砸在他身上弹得老远。他把球抢回来,一切从头开始。
人们故意不把球传给他,等他不知所措时又突然把球击向他的脸部。策划这一切的是全
班最高最壮的人。姓吴。他过去一直有些怕这个人。
  “他敢把我打死么?”
  他问自己。他抢球时顺便捡回来半块砖头,放在脚旁边。他想预先暗示他们一下。

笑声突然减弱了。操场上的同学都把目光移到这个圈子。姓吴的脸有些红。
  “我看他敢不敢打死我!”
  他心里默念着。当姓吴的把排球再次击中他的膝盖,男女同学并无恶意地快活嘻笑
起来的一刹那,他抄起砖头,像上房的野猫一样踪了上去。
  姓吴的头上缝了三针。他挨了学校的警告处分。布告贴在六十八中校门口的宣传橱
窗里。这反而使他一下子解脱了。他从死亡的恐惧中莫名其妙地冲了出来。
  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截住欺负过他的同学,一手抓住人家的衣领子,一手拿着半
块砖头。他死不怕,还怕什么?
  “服不服?”
  “服!”
  “叫我爷爷!”
  “……爷……”
  他不嘲弄别人。他松一口气,把被他唬住的人丢开。后来,这些人都抢着巴结他。
那时候他只有一米五四,比大部分同学都矮。可是他们都怕他。
  以后,他养成了使擀面杖的习惯,身高也长到了一米七四。
  不算高,可也不算矮。他赢得了不怕死的好名声。他不怜惜自己也不怜惜别人的生
命。打架时他几乎从来不躲,他动起手来没头没脑没轻没重。他没有打死人,自己没有
被人打死,纯粹是一种巧合。
  打架前的紧张和打架后的自我陶醉,使他忘却了死亡的威胁。那时候他十五岁。
  除了出生不久时的惨境,十年前那个胡思乱想的雨夜是他倒霉的真正开端。现在,
置身在八达岭绿草如茵的山坡上,他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山上下来一群大学生,从他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走过。他躺着没动,草软得像毯子一
样。大学生有男有女,每人走过时都看他一下。其中一个女孩子,像看见一位准备喝或
已经喝了敌敌畏的自杀者一佯,她就差尖叫一声了。
  他坐了起来。东山的城墙上飘着几面旗子和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色斑点。是旅游帽。
红旗在往山下移动。
  强劳时宿舍里有个机床厂的车工,谈改造体会的时候,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
受了‘四入帮’的毒害”,“万恶的‘四人帮’毒害了我”。他罪名是猥亵少女。他到
师傅家串门,看上了人家十一岁的女儿,这个瘦猴还爱告密。宿舍里谁说下流话了,谁
手淫了,他看见什么告什么。他还口口声声说:“我受了‘四人帮’的毒害。”“‘四
人帮’让你摸人家闺女了?”
  宿舍里的人都拿这位瘦瘦的车工开玩笑。人活到这份上,真不如一头撞死。
  他谈改造体会时总找不到话说。他想谈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但他怕人笑话。他自
己毒害了自己,这个道理似乎没法说通。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从城墙上走下来,气喘吁吁,傻乎乎地笑着。一个穿粉色连衣
裙的四、五岁的小姑娘,把鲜黄鲜黄的粪便拉在台阶上,她母亲在一边扇着扇子等她。
有个外国小伙子顺着公路的陡坡追赶同伴,突然踉跄起来,他挣扎了十几米,还是侧着
身子跌在地上了,至少有上百名中外务等人士对着这个场面微笑。离长城出口处不远,
一个农村姑娘在卖袜子,哪儿都能买到的那种彩格鲜艳的尼龙袜子,要命的是居然有好
几个人围着她。一个中年男子把刚买的冰棍掉在地上了,冰棍硬得断成两截,可是没碎,
男人愣了一会儿,弯腰把一块抓进嘴里,另一块用两个指头捏住。
  不错。人就是奇怪的东西。
  李慧泉在城门洞上边看了一会儿人群,就到南边的饭馆吃饭去了。心情稍稍轻松了
一些。当天晚上,他在昌平住下。夜里他腿腿胧胧地想起了赵雅秋,睡得不稳。服装厂
招待所的被子有一股臭脚丫子味儿。他想、将来结婚时一定要出外旅行,比八达岭好玩
的地方全国哪儿都有。从现在开始他就得攒钱。他要带着她游遍名山大川。她当然不是
赵雅秋,但赵雅秋为什么不是她呢?他欣喜一阵难过一阵,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回到神路街,罗大妈说有人找他。是薛教导员。这可没想到。
  薛教导员留下了一张便条和一本小册子。便条叠成几何图案,小册子外边包着旧晚
报,这正是薛教导员整整齐齐的作风。他拆开便条。
  到司法部听报告,顺便看看你。听居委会说你表现不错,我很高兴。你两个月没给
我去信,我以为你又出了什么事,现在我放心了。想给你买几本好书,可是书太贵,我
身上又没带那么多钱。
  这本小书我翻了翻,内容很好,你要认真读。别忘了给我写信,我怕你出问题。
  罗同志夸你很老实,她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你这人还有另一面。在恋爱问题上不
要产生急躁情绪。急躁容易出问题。我对你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你自己要注意。
当然,你现在表现很好。我让你练书法,你练书法了吗?别忘了给我写信……
  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两面都已写满。纸再大点儿,薛教导员不知还会罗嗦什
么。书法练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脾气,这是薛教导员上封信中告诉他的,怕他不信还从
报纸上剪了一条消息给他寄来了。他却没当回事。他的确想干点儿什么正经事情。但不
是练书法!况且,他这个岁数学什么都来不及了。
  “慈盾善目的小老头,叫我老大姐,一看就是好人……”罗大妈说道。
  “除了您,他对我最好。”“孩子只要听话,没有不招人疼的!”罗大妈一定把他
搞对象的事告诉薛教导员了。他感到很不是滋味。薛教导员知道的一定比他还详细。有
多少姑娘不愿意跟一个解教人员见面?这个间题罗大妈最清楚,他不希望罗大妈把它告
诉别的人,哪怕是他尊重的入,他自己也不想知道这些事。只一个满身澡堂肥皂水味的
姑娘就够他呛的了。她一个人代表了一批人,代表了一大片人,她们黑压压地站在他的
对面,丑陋、健壮、自命不凡。让她们见鬼去吧!
  李慧泉打开报纸。小册子封皮是黄色的,定价八角五分。他对题目不怎么感兴趣,
《青年的理想与人生观》。这是那种看五行就让人睡觉的书。看这种书让你觉得对面坐
着个骗子,一边偷偷撒尿一边教导别人不要随地大小便。但是,也许真的值得一看吧?
薛教导员可不是骗子。他读了个开头,就把它放下了。他坐下来给薛教导员回信。大意
是,我活得很好,街道上对我也很好,我一定好好干,让您放心。他没提恋爱问题。他
突然发觉自己心里有许多秘密,无法亮出来的光棍儿汉的秘密。有些真相和真情是永远
不能告诉别人的。人不能光着屁股在街上走。让薛教导员少为他操心的办法,就是告诉
他:我活得很好。还告诉他:书我一定好好读……
  李慧泉觉得自己才是骗子呢!
  六、七月相交时节,天气突然暴热。柏油在阳光下冒出透明的气体,没有风,便道
上的树耷拉着落满粉尘的枝叶,草坪上的花朵色彩黯淡,塑料做的似的。行人尽可能露
出胳膊、胸膛、腿,甚至肚子,却又想方设法藏住脸部,使它免受毒日的烤晒。老人们
的身体显得更加丑陋,而姑娘们却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了。街上到处是冷饮摊子,私人卖
的汽水不是黄得发绿就是粉得发紫,一看就让人想起颜料,但喝的人照样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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