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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暮(短篇小说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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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薇不响,她看看我们对面的空座位,眼神里透着几分好奇。人群不停的拥上来,拥上来,但是他没有出现,他没有出现,最后坐在他位子上的,是一个浓妆的胖女人。 

  我低声说:“我的天!这是怎么一回事?池迟到了?他今天生病?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我失望、恼恨、焦急,我脸色发白,命运太作弄人了,一点意外之喜都不给丹薇。 

  丹薇平静的微笑,用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她说:“不要紧,反正我要过海试婚纱,你陪我,试完咱们去吃茶。” 

  我气得紧闭着嘴唇。 

  丹薇的婚纱是一顶小小的草帽,上面有褐色的花,罩在褐色的网中,衣服很文雅,是套普通的洋装,可是穿在她身上,加上一双短短的手套,有说不出的美丽,但她的新郎是一个这等其貌不扬的人,头顶都快秃了,即使以后衣食无忧,又有什么味道呢?生命还这么长……虽然青春已消失了,生命还这么长。 

  我们在吃茶,我说:“明天我们再去乘渡轮。” 

  丹薇征一怔,她说:“你是知道我的,这种事,我是只能做一次的。” 

  我喃喃的说:“这么不巧,丹薇,这么不巧。” 

  丹薇说:“我觉得这样只有好──喂,你是要做伴娘的,赶快买衣服,我开支票给你,你可不能这样破破烂烂的来。” 

  我火气忽然大起来,怒道:“你那种婚礼!你那个婚礼根本是破破烂烂的!你存心认命,命运苦待你,你索性苦待自己更一百倍,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你就去嫁给一头猪!” 

  丹薇看着我,不声响,喝她的茶。 

  我用手撑着头,哭了。 

  她很平静的说:“我父亲真的老了,在露台吃梨子,大声的咀嚼,我在里间看电视都听得见,‘喀喀’作响,吃完后,用牙签剔牙,滋滋作响,我看都不敢看,只好回房看书,日日夜夜的看书,连新数学与物理人门都看,再没得事做,真得看儿童乐园了。” 

  我流着眼泪。 

  可是丹薇结婚的时候,我还是去了。她一早起来,头发束在脑后,那顶小小的帽子微微向前倾,纱网刚巧遮住眼睛与鼻子,嘴唇上搽了褐红色的唇膏,她看上去很漂亮,身上酒了圣罗兰的男用可龙水,她永还用这只可龙水。 

  到了婚姻注册署,亲戚朋友都在,丹薇的父母缺席。众人面孔上只有一个表情,错愕而惊奇,丹薇的美丽有目共睹,那个新郎忽然隐没在人群中,面目不清。我忽然有一种痛快,也好,让他们说去,让他们惊奇一辈子,怎么这样的人材会落在这种男人手中。 

  临到签名的时候,丹薇忽然问我:“你……二后来有没有再在渡轮里碰见那个人?” 

  我木着脸说:“我不知道,我不搭那一班船了,现在我故意迟半小时下班。” 

  丹薇点点头。 

  是的,现在我把坏习惯通通改了,我依时上班下班,有空的时候回家去见父母──将来想见而见不到的日子也还是有的。而且我很少去找丹薇。我是个不成熟的人,我喜欢看见男才女貌的婚姻,丹薇没有奋斗下去,是我不能原谅的。她或者有她的理由,她的理由或老太过充分,但是我不能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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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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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小姐

                  现在流行一种舞,叫“哈骚”,从来没有见过花样道么多而且又好看够劲的舞,看小莉小芸她们跳起来,简直日月无光,又漂亮又帅,先是那么把腰扭三扭,手臂跟着晃几晃,然后左右脚交叉往前走,双脚并齐往左跳,往右跳,蹲下来摇,换方向,拉住对方的手,再一起跳……真看得人眼光撩乱,尤其是小莉,穿一条破牛仔裤,借了我最好的丝衬衫,跳得乐起来,连祖宗姓啥东西都忘了。青春就是这样吧,小莉圆圆的脸,短短的头发,是这么的动人。 

  他们跳“哈骚”跳得入了迷,索性每个星期六晚上举行舞会,大家年轻人排成一排,一齐做体操似的,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有时候我对于这班表弟妹是很容忍的,我是大表姊,可以做他们的阿姨,对他们额外容忍,投资他们玩,帮他们向家长求情,他们喜欢我。 

  小莉有一次笑说:“丹姐虽然老了一点,但是却没有老姑婆脾气,很可爱。” 

  她被我臭骂一顿,可不是,廿岁之后,就没有青春了,但是我却真没有怪脾气,我只是默默在一旁观看,羡慕着。咱们小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好像永远不会像他们那样愉快过,我是一个责任性重,又颇有一点脾气的人,所以生活非常紧张。 

  小芸小紫打电话来说:“丹姐,来跳舞好不好?” 

  “我老了,”我说:“跳不动。” 

  她们哈哈的笑,“丹姐真是大小姐,谁都请不动,别这样,他们都说丹姐的舞跳得好。” 

  “我真是不行的。”我说:“跳你们这种舞,三天起不了床。”我都笑了。 

  “丹姐,你一定要来,我们教会你,记得,穿牛仔裤,九点锺。求求你,丹姐,你一定要来。” 

  好吧。我想,留在家中又能干什么!不如与小孩子去闹闹,消磨那么一个晚上也好。可惜看到他们的幸福快乐,难免有点感慨。这叫做时光一去不复回,往事只能回味。我是老了,我知道,但是我老得滑稽。 

  那日我果然去了,听他们的话,穿牛仔裤,以便练习跳舞,上身穿件丝的唐装外衣,我特别喜欢这件丝唐装,白色的,花样是一段段比巴掌还大的云,除却巫山不是云。一段云。 

  可是临时找不到外套,天气又冷,只好披上银狐大衣,是呀,我是大小姐,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还作小妞状,那多可怕。我就算穿牛仔裤,也还是没有牛仔裤的味道,一气之下,穿个球鞋,开车就去了。 

  到他们那里,节目已经开始,小莉一见我就笑,指着我说:“看丹姐,皮大衣加牛仔裤,丹姐最绝最可爱了,你看她被我们气得脸红了。” 

  “脸红?发绿才是。”我脱了大衣。 

  “丹姐其实是个大美人,可惜架势太大,是不是?没有男朋友。”小紫笑。 

  小红走过来,“你们别把丹姐气走了,丹姐来这边,彼得保罗他们已经放好唱片了,我们马上开始。” 

  孩子们一大堆拥看我,我们排成一排,总共十来人,小芸发号使令,用英文喊着,“一二三四,扭你们的腰,一二三四,蹲下来!” 

  我开头是笑,跟他们闹,后来还真觉得有趣,而且这舞看上去难跳,其实很容易,一下子学得似模似样,他们逼我一个人跳,我只好表演一下。 

  他们拍手,保罗说:“丹姐的身裁好,跳起舞来柔软,如果多练习,一定是高手。” 

  我说:“谁有你们这种空闲,一天廿四小时,除了睡觉,就是跳舞。” 

  我走到一个角落去靠在墙上休息,有一个男孩子过来说:“丹姐,我请你跳个舞。” 

  我以为是彼得,马上说:“好呀。”音乐在奏“爱我温柔”,我听这首歌的时候,都还是个小孩子,时间竟过得这么快,未免有点可怕。 

  等我起了步,抬头一看,才发觉我的舞伴不是彼得,因为灯光黯,我看仔细了,才知道是个我不认识的男孩子。我惊讶的问:“你是谁?是他们的朋友吗?” 

  “是的,丹姐”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长长的浓眉,嘴角都是不羁。 

  他说:“我叫乔其。” 

  我笑,“你们都是这些名字,不洋不中的。” 

  他者我一眼,牵一牵嘴角,我马上晓得说错话了,他与他们不一样,不晓得什么不一样,我看到他的眼光,忽然有一种预感,慌张起来,音乐停止,我连忙说:“我要回去了,你们年纪轻的人多玩玩。” 

  “我送你。”他说。 

  “不,我自己能回去,”我笑着拿起大衣,“我这么大,还怕什么?” 

  他拉住我,轻轻的,但是有把握的,他说:“不,我一定要送你,猪八戒的妹妹也该送的。” 

  我笑了,我说:“谢谢你,我有车子,很方便,你送其他的女孩子吧?。” 

  我穿上大衣,就走了。 

  我很高兴,哼着音乐,跳着刚才练会的舞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开车回到家我倒头便睡,寂寞成了习惯之后也不见得有多可怕。第二天我还是要上班的。我根本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赚钱,可是我天天努力着上班,多多少少受着气,却是因为时间太多,没有办法打发,工作减掉八小时,总要好点,我怕失掉工作,一失落我会闷得慌,事情不能这样子,所以我努力的去上班。 

  第二天我照例起床喝咖啡,电话响了。我一手拿报纸一手接电话,“谁?” 

  “丹姐。”那边沉沉的声音。说也奇怪!我马上记得这是谁,有点紧张,我把话筒换一只手拿。我问:“是乔其?”他说:“你记性好,丹姐。”我说:“那自然,我弟弟妹妹多,习惯了。”他说:“丹姐,出来喝咖啡好吗?”我说:“好呀。”然而立刻后悔了,在白天看来,他一定更年轻,但是我在太阳底下,那皱纹恐怕是一打一打的吧? 

  “丹姐,我六点来接你。” 

  “不行,我工作时间从下午三点半到晚上十二点。” 

  他诧异:“丹姐,你干的是什么?” 

  “舞女。” 

  “舞女也没什么不好,我跟一个舞女同居过两年。” 

  我吓了一跳,“小流氓。”我随即笑说。 

  “你有没有看过一个小说叫‘大小姐与小流氓’?” 

  我笑,“真多噜嗦,我的工作是当夜班,要喝茶,要不三点三前,要不十二点之后。” 

  “那我的天,我永远不能在白天见到你了。”他说:“十二点钟,我来接你,你把你工作地点告诉我。” 

  我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把地址告诉他了。挂电话之后,心里是怔怔的,咖啡喝了半天,才发觉忘了放糖,放下杯子,我披上外套出门。 

  天气很冷,早上冷,晚上也冷,更冷的是人的寂寞,怎么样在芸芸众生中去找一个我喜欢的,又是喜欢我的人,真是太难太难了,恐怕是一种艺术,我把帽子拉一拉,把大衣裹一裹,这种独来独往、故作潇洒状的滋味,恐怕不是一般人可以了解得到的。 

  临下班我才想到乔其的约会,恐怕不是真的吧?一个陌生小孩子,带点流气,要约我出来,后果会如何?我披上大衣,搭电梯到楼下,心头有点紧张,不禁好笑起来,我走遍大江南北,什么没见过,倒在这种小事上头紧张,太不像话。但是人站在街上,还是忍不住犹疑的抬头看一看,这一抬头却看到了他。乔其是像个小流氓,穿一件短短的夹克,手放在口袋里,长而浓的头发剪得很好,眼睛亮亮,正好在看我。在霓虹灯与街灯下我简直有点手足无措,多久没有人在这个地方等我了,多久了,我忽然一阵心酸,只觉得一向对男人太坏,活该做老姑婆,故此没有后悔,只有内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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