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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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必要还便还清债务,没有必要便赖债,我可以帮你,你欠谁的?〃
〃一个很可怕的人。〃我哆嗦地说。
她一直握着我的手,使我手暖和。
〃他是谁?〃左淑东问,〃我不信他三头六臂。〃
我不响。
〃是他欠你,抑或你欠他?这里面的分别只有一线之隔,很多欠人的人自以为人欠他,又有很多人无端端以为欠人一大笔债要偿还,你搞清楚没有?〃
〃你会帮助我?〃我问她。
〃我会尽一切力来帮助文思,所以我也必需帮你。〃
〃为什么?〃我问。
她凝视我,隔一会儿才说:〃很好,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还怀疑我的动机。〃
〃对不起,我不得不小心一点。〃我说。
〃你已经一无所有,韵娜,何必还疑神疑鬼?〃左淑东讽刺我。
我微笑说:〃不,我还年轻,我有时间,我不如你们想的那么绝望。〃
她半晌才点点头,〃好,好得很,你很强悍,文思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一个人。〃
〃那么说呀,为什么帮我?我与文思在一起,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她思考一会儿,答道:〃我爱我兄弟,看到他快乐,我也快乐,他与你在一起很好,所以我要帮你。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你爱文思。〃
〃那足够没有?〃
我点点头。
〃你愿意见文思?〃
〃我内心还是很矛盾。〃
左淑东叹口气,〃充其量不过是你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何必这么猖介?〃
我很苍白,〃你们太豁达而已。〃
〃你不是说过你有的是时间?〃
我双手抱在胸前,〃是,这是我唯一的财产。〃
〃让我去告诉文思,你会愿意见他。〃她征求我同意。
〃好的,请说我在考虑。〃
〃你们两个人此刻都似纳粹集中营中历劫余生的囚徒,皮包着骨头,双目深陷空洞绝望。〃
爱的囚徒。
父亲一直问文思怎么不再上门来。
母亲跟我说:〃姬娜今天会带男朋友上来。〃
〃她?男朋友?〃我愕然。
〃是,〃母亲说,〃没想到吧?论到婚嫁了呢。她母亲不十分喜欢这个男孩子,嫌他穷,但又不想姬娜再蹉跎下去,所以——〃
〃人品好吗?〃我问。
〃同姬娜差不多年纪,很单纯的一个男孩子,只有一个姐姐,在公立医院做护士,他自己是土大学生。〃
〃姬娜并没有直接向我提过这件事。间接地说过。〃
〃姬娜心头是高的,恐怕有点愧意。〃
〃那就不对,不以一个人为荣,就不能与他在一起。〃
〃恐怕她已经克服这一点,不然不会拉他来吃晚饭。〃
〃我要见见这个男孩子,她有没有说不准我在场?〃
〃不会吧。〃妈说,〃最好你把文思也叫来。〃
我不出声。
〃你若喜欢他,就不必理会他是谁的亲戚。每个人都看得出你已不似人形。〃
〃妈一一〃
〃你与滕海圻已没有瓜葛,你可以将事情向他坦白,我相信他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现在这种事稀疏平常。〃
我还是不出声,隔一会儿我问:〃我们做什么菜请姬娜?〃
〃我会弄什么菜?不过是那几只最普通的。〃母亲说,〃我很想看到她的男朋友。〃
姬娜在四五点钟时来到。很客气,挽着许多糖果点心。
看得出都是她的主意,因为她的男朋友最老实不过。
他长得是那么普通,四平八稳的一个人,平凡的五官,中等身材,一点性格都没有,唯一明显得可取之处是他的整洁。
这样一个人,到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一千数百个。我猜他是教师,姬娜揭露说他是公务员,像得很。
他姓张,叫建忠。
真妙,人如其姓,上亿成万的中国人都姓张,他不会寂寞。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我发觉为什么姬娜会得把自己许于阿张。
他事事以她为重,他不但尊重她,简直视她为拱壁。她要坐,他便拉椅子,替她夹菜,替她倒茶,替她取牙签,而且阿张做这些琐碎的事做得极其自然。他的殷勤不肉麻,而且处处表露关怀之情。
我忽然觉得姬娜的眼光妙到毫巅。
真的,人长大了非要这样实际不可。
何必单为风光,见人欢笑背人愁,丈夫,最主要是对妻子好,不能托终身倒不要紧,现代女人对自己的终身早在筹谋,不必假手别人。阿张深爱姬娜,已经足够。
这个顿悟使我真正为姬娜高兴,神情形于色,她立刻发觉了。
饭后她把我拉在一旁感激地说:〃你不讨厌他?〃
〃你运气很好,姬娜,他是一个正派光明的人。〃
〃但像木头一样!〃
〃他是一块爱你的木头。〃我笑。
她也笑,〃我们快了。〃
〃恭喜,〃我停一停,〃上次你同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嗯。〃
〃你们会白头偕老。〃我预言。
〃但是小时候的理想——〃姬娜笑,〃男伴要高大,英俊,有风度,月黑风高的热情,艳阳下激烈拥吻……〃
我看她一眼,〃你不是都试过了吗?你应当庆幸你没有嫁予这等大情人,否则一天到晚穿着紫色的长披风拥吻,嘴唇会爆裂。〃
姬娜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阿张诧异地说:〃你们笑什么?〃
我摊摊手,〃你的女友听见阿嚏声都可以笑十五分钟。〃
阿张也笑。
〃你现在明白了吗?是韵娜那张嘴累事。〃
我问:〃娶到美丽的姬娜,有没有光荣感?〃
阿张腼腆地答:〃我毕生的愿望便是娶姬娜以及对她好。〃脸上似有圣洁的光辉。
〃太好了,〃我拍拍她手臂,〃我想母亲也会喜欢我嫁一个这样的对象。〃
〃但是虞伯母不喜欢我。〃老实人居然也告起状来。
〃如何见得?〃
姬娜带一分不悦的神色,她说:〃妈妈听完这话,冷笑一声,说道:'对老婆好要讲实力,不是嘴巴嚷嚷算数。'〃
咦,姬娜也有道理。
〃我会努力的,〃阿张充满信心说,〃我不会令她失望。〃
我说:〃你倒是不必急急满足她,〃我指一指姬娜,〃你最重要的是满足她。〃
姬娜忽然问:〃你呢?〃
我变色道:〃别把我拉在内。〃
〃你的事,我全告诉张,他非常同情你。〃
我立现愠色,〃你有完没有,我看你快要把这个故事唱出去,或是以说书的方式宣扬。〃
〃韵娜,我们都是自己人。〃
我拂开她的手,她有什么资格把我的私生活公开。
这时候我发觉张的第二个好处:他的沉着镇静。他连忙护住姬娜,〃韵娜,真是自己人,况且三个臭皮匠,抵得一个诸葛亮,共同商计,总有个办法,是不是?〃
他访佛是正义的化身,那么诚恳,那么热心,我又一次感动,只好默不作声。
〃左文思管左文思,〃他说,〃何必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放弃值得的人,大不了欠债还钱,你担心什么?〃
我呆住。
姬娜打蛇随棍上,〃你看你瘦多少,我告诉张,你以前是挺美的一个人。〃
我哭笑,〃你们也该走了吧。〃
姬娜说:〃无端端地赶我们走。不如一起出去喝杯咖啡,把文思也叫出来。〃
〃我怎么叫得动他。〃
〃我来。〃姬娜蠢蠢欲动。
我按住她,〃别疯。〃
张看姬娜一眼,〃那么我们出去散散心。〃他对我说。
〃我不去。〃
〃不去也要去。〃姬娜来拉我。
〃你别讨厌。〃
〃哼,爱你才肯这么做,不然谁耐烦来惹你讨厌,管你是否烂成一滩浓血。〃
我听了这话,觉得其中有道理,便披上外套,与他们出去。
三人在咖啡室坐良久,他们两人虽没有当我面卿卿我我,但眉梢眼角却如胶如漆,看在我眼里,高兴之余,不免有所感触。
小时候我们都喜欢舞男式的男人。
至要紧是漂亮,甚至连长睫毛都计分,其次是要懂得玩,开车游泳跳舞必须精,然后要会说话哄人得舒服。
阿张恐怕一项都不及格,但他比我见过所有男人都要好。
文思也好,我想到他。无论在什么情况底下,他仍然是温柔的。
喝着酒,我心暖和起来,神经也松弛得多。
结果他们说疲倦,把我送回家,放在门口,才开着小车子走。
第八章
我并没有上楼,趁着酒意,我独自散步,越来越远,忽然之间,发觉自己已来到文思住的地方。
我走上三楼,他说他的门永远为我所开,我相信他,到了门口,我伸手按铃。
没有人应门,我转头走,随即停止,我蹲下掀开门毡,那管小小的锁匙果然还在毡下。
我拾起它,放在手心中一会儿。
本想放回原处,终于忍不住,把它插进匙孔,轻轻一转,大门应手而开。
我曾经数度来过这里,恍如隔世,其实只是不久之前的事。
他的屋子仍然老样子,有条理的乱,无数料子的样板摊在地板上。文思老说,他最痛恨一小块一小块的样板,看来看去看不清楚,是以厂家给他送料子,都是原装成匹地送到。
我穿过花团锦簇,但都是黑白两色的料子,来到厨房,想做杯咖啡吃,忽然听到人的呼吸声。
不,不是人。
是动物,我凝住,怎么,文思养了一只狗?
我放下杯子追踪,喘息声自房内传出。
我犹疑一刻,轻轻推开房门。房内的景色使我化成石像。
人!是人,两个人。两个赤裸的人拥抱在一起,在床上。
我的心直沉下去。
文思另外有人,我慌忙地退出,想无声无息弥补我大意的错误。
床上两个人被我惊动,两张面孔齐齐错愕地向我看来。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与他们接触,我如看到了鬼魅,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跳动起来。
我多么想转身逃走,但是双腿不听使唤,犹如被钉在地上,我背脊爬满冷汗,我似站在卧室门口已一个世纪,但是我知道不过是数秒钟的事。
床上的人竟是文思与滕海圻。
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在那一刹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的面色比我的更灰败。
终于还是我的身子先能移动,我眼前金星乱冒,耳畔嗡嗡作响,但是我没有尖叫,没有说话,我转身离开文思的寓所。
我不会相信,临走时我还替他们带上房门。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我心出乎意料的平静。
原来是这样的一件事。
到这个时候,我终于决定回北美洲继续流浪生涯。
这个城市的风水与我的八字不合。
连飞机票都订下了。
这次因为心念已决,一切默默进行,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见,家人也看得出来,就不多言。
我忽然想结婚。把过去都塞进一间密室,紧紧关上门,永不开启,将锁匙扔到大海里,或是埋葬在不知名墓地。而这一切都需要有人帮我。伴侣,像姬娜的阿张,一个宽容镇静的伴侣。
这次到北美,一定要专注地选择结婚的伴侣。
还来得及,抱定宗旨向前走还来得及。
我忙着添置御寒的衣物,完全像个没事人。
一直想买张丝棉被,加条电毯子,就可以过十全十美的冬天。
那时拿了电毯子去修理,电器工人取笑我,〃蜜糖,你需要的是一个男朋友。〃
我立刻答:〃但还是电毯子比较可靠。〃
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