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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浪花-第6章

小说: 浪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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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爸爸吧!”珮柔说。“根据心理学家的报导,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最容易有外遇!”

“珮柔!”俊之笑叱著。“你信口胡说吧,你妈可会认真的。”

婉琳狐疑的看看珮柔,又悄悄的看看俊之。

“你们父女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著我呢?”她小心翼翼的问。俊之跳了起来,不明所以的红了脸。

“我不和你们胡扯了,云涛那儿,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呢,我走了!”“我也要上学去了。今天十点钟有一节逻辑学。”珮柔说,也跳了起来。“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吧!”俊之说。

“不用,只要送我到公共汽车站。”珮柔说,冲进屋里去拿了书本。父女两个走出家门,上了车,俊之发动了马达,两人都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俊之望望珮柔,忍不住相视一笑。车子滑行在热闹的街道上,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似乎都在想著什么心事。半晌,俊之看了珮柔一眼:

“珮柔,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

“是的。”珮柔说:“真有一个康理查。”

俊之的车子差点撞到前面的车上去。

“你说什么?”他问。“哦,我在开玩笑呢!”珮柔慌忙说。很不安,很苦恼。“你真怕我有个康理查,是不是?为什么吓成这样子?假若我真有个康理查,你怎么办?接受?还是反对?”她紧盯了父亲一眼,指指街角。“好了,我就在那个转角下车。”

俊之把车开到转角,停下来,他转头望著珮柔。

“不要开玩笑,珮柔,”他深思的说:“是不是真有个神秘人物?”珮柔下了车,回过头来,她凝视著父亲,终于,她笑了笑。“算了,爸爸,别胡思乱想吧!无论如何,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康理查,是不是?好了!爸爸!你快去办你的事吧!”

俊之不解的皱皱眉头,这孩子准有心事!但是,这街角却不是停车谈天的地方,他摇摇头,发动了车子,珮柔却又高声的抛下了一句:“爸爸!离那个女画家远一点,她是个危险人物!”

俊之刚发动了车子,听了这句话,他立即煞住。可是,珮柔已经转身而去。俊之摇摇头,现在的孩子,你再也不能小窥他们了。他沉吟的开著车,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著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那个女画家!他眼前模糊了起来,玻璃窗外,不再是街道和街车,而是雨秋那对灵慧的、深沉的、充满了无尽的奥秘的眸子。

车子停在云涛的停车场,他神思恍惚的下了车,走进云涛的时候,他依然心神不属。张经理迎了过来:平日,云涛的许多业务,都是张经理在管。他望著张经理,后者笑得很高兴,一定是生意很好!

“贺先生,”张经理笑著说:“您应该通知一下秦小姐,她的画我们可以大量批购,今天一早,就卖出了两张!最近,只有她的画有销路!”“是吗?”他的精神一振,那份恍惚感全消失了。“我们还有几幅她的画?”“只剩三幅。”“好的,我来办这件事。”

走进了自己的会客室,他迫不及待的拨了雨秋的电话号码,珮柔的警告已经无影无踪,那份曾有过的、一刹那的不安和警觉心也都飞走了。他有理由,有百分之百的理由和雨秋联系,那一个画廊的主人能不认识画家?

铃响了很久,然后是雨秋睡梦朦胧的声音:

“哪一位?”“雨秋,”他急促的说:“我请你吃午饭!”

对方沉默著。他忽然紧张起来,不不,请不要拒绝,请不要拒绝!他咬住嘴唇,心中陡然翻滚著一股按捺不住的浪潮,在这一瞬间,渴望见到她的念头竟像是他生命中惟一追求的目标。不要拒绝!不要拒绝!他握紧了听筒,手心中沁出了汗珠。“听著,雨秋,”他迫切的说:“你又卖掉了两张画。”

“我猜到了。”雨秋安静的声音。“每卖掉一次画,你就请我吃一顿饭,是不是?”哦!他心里一阵紧缩。是的,这是件滑稽的事情,这是个滑稽的藉口,而且是很不高明的!他沉默了,抓著那听筒,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又笨拙又木讷,今天,今天是怎么了?“这样吧,”雨秋开了口:“我刚刚从床上爬起来,我中午也很少吃东西,我的外甥女儿和她的男朋友出去玩了,我只有一个人在家里。”她顿了顿。“你从没有来过我家,愿不愿意来坐坐?带一点云涛著名的点心来,我们泡两杯好茶,随便谈谈,不是比在饭馆里又吵又闹的好得多?说坦白话,你的目的并不是吃饭吧?”噢!雨秋,雨秋,雨秋!你是天使,你是精灵,你是个古怪的小妖魔,你对人性看得太透彻,没有人能在你面前遁形。他深抽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声音竟不争气的带著点儿颤抖:“我马上来!”半小时后,他置身在雨秋的客厅里了。

雨秋穿著一件印尼布的长袍,胸前下摆都是橘色的、怪异的图案,那长袍又宽又大,还有大大的袖子。她举手投足间,那长袍飘飘荡荡,加上她那长发飘垂,悠然自得的神态,她看来又雅致,又飘逸,又随便……而且,浑身上下,都带著股令人难以抗拒的、浪漫的气息。

她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大纸盒,打开看了看:

“你大概把云涛整个搬来了。”她笑著说。“坐吧,我家很小,不过很温暖。”他坐了下去,一眼看到墙上挂著一幅雨秋的自画像,绿色调子,忧郁的,含愁的,若有所思的。上面题著: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凝视著那幅画,看呆了。

雨秋倒了一杯热茶过来。浪花8/40

“怎么了?”她问。“你今天有心事?”

他掉转头来望著她,又望了望屋子。

“你经常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吗?”他问。

“并不,”她说:“我常常不在家,满街乱跑,背著画架出去写生,完全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她凝视他:“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是不是很寂寞,我可以坦白回答你,是的,我常常寂寞,并不是因为只有一个人,而是因为……”她沉吟了。“举世滔滔,竟无知音者!”他不自禁的,喃喃的念出两句话,不是为她,而是自己内心深处,常念的两句话。是属于“自己”的感触。她震动了一下,盯著他。

“那么,你也有这种感觉了?”她说。“我想,这是与生俱来的。上帝造人,造得并不公平,有许多人,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寂寞。他们,活得比我们快乐得多。”

他深深的凝视著她。“当你寂寞时,你怎么办?”他问。

“画画。”她说:“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的品尝寂寞。许多时候,寂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她忽然扬了一下眉毛,笑了起来。“发神经!”她说:“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么严肃的题目?让我告诉你吧,生命本身对人就是一种挑战,寂寞、悲哀、痛苦、空虚……这些感觉是常常会像细菌一样来侵蚀你的,惟一的办法,是和它作战!如果你胜不了它,你就会被它吃掉!那么,”她摊摊手,大袖子在空中掠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你去悲观吧,消极吧!自杀吧!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同情你!”“这就是你的画。”他说。

“什么?”她没听懂。“你这种思想,就是你的画。”他点点头说:“第一次看你的画,我就被震动过,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被震动。看多了你的画,再接触你的人,我懂了。你一直在灰色里找明朗,在绝望里找生机。你的每幅画,都是对生命的挑战。你不甘于被那些细菌所侵蚀,但是,你也知道这些细菌并非不存在。所以,灰暗的海浪吞噬著一切,朽木中仍然嵌著鲜艳的花朵。你的画,与其说是在画画,不如说是在画思想。”

她坐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她的面颊红润,眼睛里闪著光彩,那对眼睛,像黑暗中的两盏小灯。他瞪视著她,在一种近乎惊悸的情绪中,抓住了她眼底的某种深刻的柔情。

“你说得太多了。”她低语。“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不懂得画。”“我是不懂得画。”他迎视著这目光。“我懂得的是你。”

“完全的吗?”她问。“不完全的,但是,已经够多。”

“逃避还来得及,”她的声音像耳语,却依然清晰稳定。“我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他一震,珮柔说过的话。

“我生平没有逃避过什么。”他坚定的说。

她死死的盯著他。“你是第一种人,我说过的那种,你应该有平静的生活,成功的事业,美满的婚姻。你应该是湖水,平静无波的湖水。”

“如果我是平静无波的湖水,”他哑声说:“你为什么要交给我一张《浪花》呢?”她摇头。“明天我可以再交给你一张《湖水》。”她说。

他也摇头。“老实说,我从来不是湖水,只是暂时无风的海面,巨浪是隐在海底深处的,你来了,风也来了,浪也来了。你再也收不回那张《浪花》,你也变不出《湖水》,你生命里没有湖水,我生命里也没有。”她盯著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然后,她跳了起来。

“我们出去吃饭吧!”她仓卒的说:“我饿了。”

“我们不出去吃饭,”他说:“你并不饿,如果你饿,可以吃点心。”“你……”她挣扎著说:“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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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她,然后,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握得她发痛。“你求饶吗?”他问:“你的个性里有求饶两个字吗?假若你真认为我的出现很多余,你不要求饶,你只需要命令,命令我走,我会乖乖的走,决不困扰你,但是,你不用求饶,你敢于对你的生命挑战,你怎会对我求饶?所以,你命令我好了!你命令吧!立刻!”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有惊惶,有犹豫,有挣扎,有苦恼,有怀疑,还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柔情。这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眼光,在述说著几百种思想。然后,她的睫毛垂了下来,迅速的盖住了那一对太会说话的眼珠。张开嘴来,她嗫嚅著:“好……好吧!我……我……”

他忽然惊惧起来,这种冒险是不必须的,如果她真命令他走呢!不不,他已经等了四十几年,等一个能与他思想交流,灵魂相通的人物!他已经找寻了四十几年,追求了四十几年,以前种种,都已幻化为灰烬,只是这一刹那,他要保存,他要抓住,哪怕他会抓住一把火焰,他也宁愿被烧灼!于是,他很快的说:“请你忠于你自己,你说过,你是那种忠于自己,追求灵魂深处的真与美的人!”“我说过吗?”她低声问,不肯抬起眼睛来。

“你说过!”“可是,灵魂深处的真与美到底是什么?”

“是真实。”“你敢要这份真实?”“我敢。”她抬起睫毛来了,那对眼睛重新面对著他,那眼珠乌黑而清亮,眼神坚定而沉著。他望著她,试著从她眼里去读出她的思想,可是,他读不出来,这眼光太深沉,太深沉,太深沉……像不见底的潭水,你探测不出潭水的底层有些什么。他再度感到那股惊惧的情绪,不不,不要再做一个飘荡的氢气球,不要再在虚空中作无边无际的飘浮,他心中在呐喊,嘴里却吐不出丝毫的声音,他凝视她,不自觉的带著种恻然的、哀求的神情。于是,逐渐的,他发现那对清亮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层水气,那水气越聚越浓,终于悄然坠落。他心中一阵强烈的抽搐,心脏就痉挛般的绞扭起来,疼痛,酸楚,不不,是喜悦与狂欢!他拉著她的手,把她轻轻的拉过来,好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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