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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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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好!我太幸福了!我得对所有人都好!这就是我那会儿想的,这是我的心里话啊……”

    象兰站起来,一只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另一只手。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对我说这些话的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看出她的眼睛确实美丽,神色纯洁。她可以打动一批又一批人。可她无论如何都是邪恶的……我也站起来:“你,你这样做要受到惩罚的——你会毁坏自己,接着还要毁坏别人……世上的事从来都是这样的,不会有例外……”

    象兰喘息着坐下,口中喃喃:“是的,我知道这种惩罚就要来了。可我没法管住自己!不过我一开始就对武早说过: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会爱上别人,你找了我,害怕不害怕?他那时大笑,说一点儿都不怕!我让他还是好好想一想,我说这不是一句大话就能挡过去的,你得想好了,想好了再来找我,别弄到最后要死要活的,到那时候反而成了我的错了——我们俩要君子一诺,一诺千金!我们当时并没立什么字据,也没来赌咒发誓那一套,因为我们都是君子!真可惜,他压根儿就没想遵守那个承诺。他想骗了我再说,他是个骗子!他敢这样做,就是依仗了人多势众,因为大家都会把我看成一个不道德的人——依仗人多势众来欺负一个女人,这没什么光彩!看看我周围吧,那些指责我的人回头也想打我的主意!可是正因为他们有这种劣迹,有把柄抓在我手里,他们才没有办法。他们一方面板着面孔训斥我,一方面又想偷偷得到我。我是谁?我才不会喜欢他们,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他们挨近一点儿!我就是这样的人……”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1)

    “那么武早呢?他为你心碎心酸,有时候痛不欲生,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

    “是的,好人!谁不是这样的好人!这样的好人太多了,这能等于爱?你明明知道这是两码事……老天,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我本来也想让武早回到当初的承诺,因为我仍然爱他,他多可爱。他的鼻梁多好看,他多么高大,脸色红红的,长得就像个古代武士!他也有不错的修养,这一点对一个男人来说太重要了。这样的人太难得了,我愿意他一辈子都是我的好丈夫!可他像所有男人一样,先把我骗到手,然后恨不得用绳子把我捆起来……”

    我知道象兰的所有话都很真实也很坦荡,这大概就是她富于魅力的地方。可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因为我们如果容忍和赞同了她确立的这种原则,让男人回到那个所谓的承诺,那么我们的生活就将陷入一片混乱。无论这个主张的实践者有多么好的用意,我们大家都将无法保护这个世界上的情感和伦理秩序……正因为是如此,如果我是武早,惟一的办法也只能用绳子将她捆起来,我将没有任何办法。至此我再也不想说服她了,因为我发现自己没有这个力量。她像一个疯长的向日葵,永远追逐着自己的阳光,追逐着那团滚烫烫的亮色……我这时才发现原来并未好好打量过,她长得真像一个新疆姑娘,微微有点儿黑;她的身材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年龄而变得臃肿。她没有孩子,所以还不像一个母亲。她更像一个姑娘,却又比姑娘多了一些母性的温馨和慈爱。她绝对不像一个*的人。可惜她实在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人——虽然她比许多有着好名声的女人更为可爱……

    在我沉默的时候,她已经在专注地端量我了。我觉得她的目光像一团火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我心里不住地念叨着:“不管怎么说,你仍然是一个*的女人,一个可恶的家伙……”我克制着没有让它发出声来。

    她一口气讲了那么多,声音颤颤抖抖,却很泼辣。那是因为激动而颤抖。停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了,这一次声音缓慢而低沉:

    “我必须告诉你我真实的感觉,我如果在这儿待久了,说不定也会爱上你,这我已经感觉到了。瞧你好极了,完全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你的目光里有一种东西,它使我弄不明白……我喜欢它——别误解,我不会要求你来回答我;你讨厌我也与我无关——我这会儿要告诉你,我已经开始有一点儿喜欢你了,不过你可以厌恶我……”

    我愤怒地拍了一下膝盖说:“不!厌恶你,这没有必要!”

    “你可以厌恶我的……”

    “我不厌恶你——你这个混蛋!”我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又一下坐在凳子上。天哪,这是怎么啦?这是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我就在自己的葡萄园里嘛!我简直被弄糊涂了。我真的给气着了。

    一会儿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在穿自己的风衣。后来,她又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条白色的头巾,缓慢地包着自己的头发……哦,终于过去了。她终于要离开了。我心里说:总算结束了,一场可怕的风暴过去了。可我同时发现,面前这个女人就像施展了什么魔法似的,包上白头巾之后似乎又变了一个人:脸庞更亮,双眼深邃,正抬头望着远方,一脸的端庄。

    她看了看四周,走出门去。我听见她最后说的是:

    “让我们到葡萄园里走一走吧,这里的黄昏多美,这里的黄昏可真美啊……”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2)

    第一章

    秘籍

    1

    每个时代总有一些应运而生的人,伴随着这些人物,那些梦中都想不到的稀奇古怪东西就会出现。这些东西或者是千载难逢的宝物,或者是平常不得一见的其他怪异,反正一旦出世,总是让人两眼一亮:或者忍住心中的惊讶和悸动,或者失声喊叫出来。眼前的这个家伙是个四十多岁的古董贩子,黄黄瘦瘦,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半睁半闭,无精打采,好像对自己正做的事情十分厌倦,巴不得早点结束才好。他说话慢慢吞吞,有气无力,就像一个不久于人世的家伙对我做着最后的叮嘱。他一边说一边抽动鼻子,两撇发黄的胡须也跟着动。他从一只破皮箱中拿出了一个木盒,它裹在一个蜡染花布包袱里,展开之后,上面还套了几层粗麻纸之类的东西——就这样一层层解着,逗足了我的一片好奇心。我那会儿不由得把头往前探去,他却故意把身子闪了闪,像是害怕我的呼吸似的。木盒打开了,里面是黑布包起的一沓东西。除去黑布,这才露出了不足两公分厚的、草草订过的一本册子。

    “就是这个?”

    他眯着眼,发出若有若无的哼叫声。

    我想取到手里好好揣摸一下,他却抢在前头把东西搬到了膝盖上,用拐肘护住。

    “我不看清它、不仔细看看怎么会下决心呢?”

    他懒洋洋地瞥我一眼,香烟在嘴上翘动着,像在最后作一个艰难的决定。这样耽搁了三四分钟,才不得已把盒子放回原地——但并不想让我动它,而是挥手阻止说:“不能直接用手翻,你得找个家什儿来。”

    “什么家什儿啊?”

    他想了想,从衣兜里取出一枝火柴杆:“你就用这个掀着看吧。真到了手时,你得专门制个竹片。”

    我用火柴杆挑开册子。一股不难察觉的霉味儿、樟脑球味儿散发出来。纸张极劣,一色的蝇头小楷——写字的人渐渐不耐烦了,后面的字迹显得潦草一些。有些字从未见过,大约是一些异体字或什么替代符号;还有让人眼花的勾画插入,夹杂着纽扣那么大的手绘图形,细看好像是一些古代器皿之类。老天,这是一本天书,时下别说把意思弄明白,就是将一个完整的句子读出来都不可能。我摇摇头。

    “再好好看看。”

    我没有理他。我在想它是什么。

    “你如果不看清,怎么会知道它的价值!”

    “谁能看懂?有人懂它吗?”

    他嘴角那儿有一丝冷笑:“当然——满城也就一两个人吧!要不说这是一本‘秘籍’嘛。”

    “‘秘籍’……”我琢磨着他的话,再次低头去看。我看到了“东夷”“器”“东莱”这样的字眼,马上想到了近年来一直研读的书籍——关于东部半岛莱子古国的一些考证。它们显然有着内容上的关联!莱子古国,这是许久以来将我深深缠住的一个题目。我的目光开始贪婪地追逐着,头垂得越来越低。可是没有几分钟两眼就累极了,我抬头揉眼的时候,他却趁机把木盒取回了,并再次用那块蜡染花布盖上。

    “你准备要多少钱呢?”我问道。

    “这是国宝级呀,哧,再说这是冒死弄来的哩……”

    “如果是违法盗来的,我可不敢沾它。”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

    “那是从哪弄来的?要知道我不会买不明不白的东西。”

    他搔着头皮,然后慢慢包起了木盒,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怎么知道它从哪里来呢。这不过是民间物件出世了——你要是小看了民间,咦,你也就完了……你要是小看了民间,不拿民间当块干粮,你也就完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

    他挟着包好的木盒站起来,踉跄着,打着嗝,一摇一摇往前——这时我才发现这家伙趿拉着鞋子。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五六米远,我才想起什么似的喊了一声:

    “请等一等。”

    “哼哼,哼……”

    2

    作为一个古董贩子,这家伙可算老道,只凭鼻子就能嗅出我心里想些什么。他胜了。可是当他“哼”过了,转回头来喊出一个价钱时,还是把我吓了一跳。我多么想要,多么想将这个木盒里的东西据为己有。作为一个中年人,内心里到底想要什么是知道的。可是即便这本小册子镶了金子也不值那么多钱啊。只这样一想又否定了自己:它可能比金子还要宝贵。我正试着下决心,却又一次感到了囊中羞涩。

    我请他进屋喝茶。我想借故拖延一下。谁知他随我进屋后立刻精神起来:两眼四下里瞟,像在找什么东西。这副模样使我厌恶。我端了茶,可他根本就不想喝,也不落座,只在客厅一角那儿抱着膀子站定了。接下来我说什么他都不再用心听。

    他盯上了一幅画,嘴巴鼓着。

    十几分钟过去了。当他转过脸时,马上让我吃了一惊:一直蔫蔫的脸相这会儿突然精神十足,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准确点说,他两眼放出了贼光,瞥我一眼,又飞快回头……他在看那张画。

    “嗯,真的是这么回事!”

    他咕哝一句,回身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这是一个叫万磊的人一年前送我的画。青年画家,一度走红。不过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张画尺幅较大,画得血糊淋拉的,上面的动物非驴非马,还有一簇簇的小人儿在天上飞。他送了我这张画,让当时的另一个画家朋友阳子见了大呼小叫:“呀,万磊能送你这么大的画啊!你们俩什么关系?你还是通过我认识他的呢!这怪了……”他意味深长地盯了我好几眼。

    其实我既不喜欢这张画,也不喜欢这个人。当时是梅子在外面听说了这个人的画如何如何值钱,也就取下挂起、挂起又取下地折腾。可惜这个人已经没了。一切恍若隔世。我这会儿一闭眼,还能想得起万磊咋咋呼呼的劲儿,一个有名的狂人,而且是一个色鬼。在古董商一次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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