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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预约财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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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了。假牙使老人的声音夹杂清脆的回声,使布满老年癍的面孔不真实。眼睛出奇的亮,
尽管有早期白内障,从昏黄的瞳孔正中射出的光芒,还是有一种让你不由自主说真话的魅力。
    “曹老,您好。看您气色还好,不知您得的是什么病?”毕刀关切地问。她开口就问病
情,三分之一是出于礼节,三分之一是因为职业,还有三分之一,是为了掩饰自身的紧张。
    “不要谈什么病了。我住在医院里,天天来人谈的都是病,烦了。谈点别的,外面的
事。我喜欢和年轻人谈话。”曹老很干脆地打断了问候。
    “外面?外面还不是一夭乱哄哄的。大家都像工蜂似的忙,为了名和利,打得头破血
流……”毕刀说着,有口没心。如今大家都这么说,好像不这么说,就不了解社会似的,说
的时候,自然把自己洗涤一清。
    “我们年轻的时候……”老人的脸因为回忆显出光彩,老年癍也因充血愈发显出褐色。
    完啦!
    毕大夫哀叹一声,心想自己好倒霉啊!现在的时光,每三五年就可以构成一道代沟了,
和这位老前辈(虽说他是同窗好友的老爹),只怕已有10代以上的隔膜。再说,毕大夫这
一代人,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求学求职,自家吃过的苦,也足够教诲下一代的。渐渐增
长的年龄,已使他们自己滋生出倾诉欲,哪里还耐烦再听别人痛说往昔!
    好在曹老毕竟是多年的领导人了,即使在晚年,也能很节制地控制怀旧这个老年病,话
锋一转,对着毕刀说:“孩子,你是否很喜爱文学?”
    本来昏昏欲睡的毕大夫,没想到战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吓了一跳之后说:“喜欢看,
不能写。我平常倒是经常写字,摞起来的篇幅可能比一部长篇还要长。但都是病历。”
    曹老宽厚地说:“喜欢看,这就足够了。比如足球,当大伙说喜欢足球的时候,有几个
人是真能上场踢的?能在现场看的都不多,还不就是对着电视机的一块玻璃就说喜欢?”
    毕刀没想到老头还挺风趣的,而且思维敏捷,精神就聚集起来。
    曹老又问:“看过多少世界名著?”
    毕刀想了想说:“所有的吧。”
    轮到须发皆白的老人吓了一跳说:“我搞了一辈子的文学,都不敢说这个话。”
    毕刀自知失言,但话已然说了出来,她又不是轻易愿认错的,就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不
过绕了一个小弯,说:“您是大家,知道得愈多就愈谦虚了。我不过是个普通医生,图书馆
里有的名著都看过了,再也找不出一本新的来了,所以就说这话了。记得有个哲人说过,已
知的世界是一个圆圈的内部,未知的世界是这个圆环的外部。一个人懂得的愈多,他的未知
的范围也越大。我是一个小圈圈,所以讲话就很随便了。”
    老人听了毕刀的诡辩,宽容地笑笑。接着问:“你觉着名著怎么样?”
    毕大夫想说,现在谁还看名著啊?但当着一个搞了一辈子文学的前辈,这样说就太伤他
的心了,于是说:“名著当然是名著了。经过了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光的淘洗,那
么多双眼睛都看过,看了都说好……”毕刀突然孩子气的笑了一下。
    按照预定计划,今天的主角是老岳丈和毕刀。一直冷眼旁观的郑玉朗,觉得毕刀的这一
笑,实在是没有道理。只有女人才会在这样严谨的谈话里,无缘无故地添加佐料。干大事业
的男子汉,绝不如此掉以轻心。
    毕大夫真的是走神了。“看了都说好”——“用了都说好”——那是一种像手指一样玲
珑的捞面条的小工具,它的广告词就是这样写的。从理论上,你不觉得它有多么高明,但是
它真的把面条都捞干净了,你就会觉得这句话很出色。不由自主地记住了,让它在这个严肃
场合蹦了出来。
    定下神,看到曹老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等待下文。毕刀慌不择言,说:“噢,名著……
当然了,名著也是有缺点的啊………”
    “哦?好。你说说看,名著的缺点。”曹老眼光一亮。
    毕刀本是顺嘴说的,到了现在的份上,只有自圆其说:“名著,特别是比较经典的名
著,大多成书于18、19世纪,那时候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作家们写到森林草原就要大泼
笔墨。要是写到皇宫宫邸贵族院落,您看吧,洋洋洒洒最少几千言。还有吃的什么穿的什
么,复杂得不行。要是现在,只要附上一张彩色插页,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再幽深的古堡也
能一目了然。包括我们的红楼梦也有这个毛病,一个大观园,费了多少笔墨。当然了,您可
以说这是留下了丰富的历史资料,养活了一大批红学家。可上般读者看的是小说,不是读资
料啊。这就是名著的缺点,或者说是名著的局限了……”
    毕刀侃侃而谈。作为一个医生,文学哪里是她的特长。但事到临头,她一贯的主张是咬
着牙先冲上去。
    曹老很注意地听着,说:“一家之言。一家之言。”
    毕刀心里窃笑,她哪里算得上是什么“之言”,不过是不想在郑玉朗面前露丑就是了。
    曹老调整了一下坐姿。郑玉朗不失时机地走过去,在老人的肩胛处轻捶起来,手法之娴
熟,可与旧日地主家的丫环媲美。
    毕刀在内心深处不以为然,她觉得人类一切过于亲呢的举动,都不应在光天化日下进
行。否则就有某种表演或是别有用心的味道。
    老人很舒适地享受着晚辈的孝敬。毕刀就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对这种
动作反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格外珍惜后人的关切。或者明知是假,也自愿当真。
    之后曹老又问了几个问题,毕刀都恭敬地作答。但每个问题都是只答了一半,曹老就用
手指轻点茶几,表示已明白,可就此打住。问题涉及天文地理文史哲,虽说不是根深,但摊
子铺得很广。毕大夫模糊感到这好像是一场考试,但考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完全不知道。
    她无所求,因此也不紧张。知道的,就拣着自己擅长的话,往外掏。总不能叫人太看不
起了自己。实在不明白的,就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清楚。也不是她就特别地谦虚板正,而是长
期的医学实践养成的习惯,接触的都是人命关天的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强不知以
为知,是要用血来偿还利息的。
    曹老飞速地转换着话题,显示出和他的年纪不相符的敏捷。但岁数毕竟不饶人,他很快
露出倦意。
    一直在旁洗耳恭听的郑玉朗,相机递上一杯淡茶,说:“爸,您休息会儿,慢慢说。没
敢给您沏太浓的茶,怕您睡不着。”
    曹老倔倔地说:“我不累。”
    正在这时,门开了,身穿浆得笔挺工作服的护士走进来,态度很轻柔地说:“曹老的客
人,能否让曹老早一点休息?”
    毕刀心里早就巴望着护士来撵人,此刻忙不迭地站起来说:“曹老,您好好休养。我以
后再来看您。”
    曹老兴犹未尽,但体力实在不支,就不甘心嘟囔:“我感觉自己体力很好嘛,可他们总
是来提醒我有病。”
    大家微笑不语,对这种老小孩式的恼火表示充分的理解。
    “你们怎么来的?”曹老关怀地问。
    “打的来的。”郑玉朗说。
    “这么晚了,怕不好叫车了。我让司机送你们一下吧。”曹老很体恤地说。
    毕刀忙说不必。心想老头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越是晚上,大街上越好打的。公车私车
都上街拉客,满街蝗虫一般。
    郑玉朗没说什么,一时间摸不清老泰山的心思。老人家平日是很反对用公家的车,给家
里人接送客人的。今天这是怎么啦?
    老人开始给他单位的管车人打电话。那边答应的并不痛快,意思是要是曹老亲自用车还
好说,既然是别人,这么晚了,是不是……
    曹老火了。别看干瘦的一个疯老头,一旦火起来,威严不减当年。那边就乖乖地说马上
赶到医院来。
    焦急的等待。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就像火车站送行的人们,只等火车鸣笛了。大家就有
些尴尬。
    “曹老,您找我?”房间门嘭的撞开,进来一位穿和尚领文化衫的五短汉子,全然不看
客人,直冲曹老问。他的前胸印着“我没钱”几个拙劣的黑字,待他走到曹老身旁,就看到
他的身后印着“想发财”。
    “……是……啊。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婿。”曹老从朦胧中惊醒,说。
    “噢噢,末生的爷们!听说多年了,一直没缘见,今个儿幸会幸会。我姓姚,叫我姚师
傅也成,叫我姚老大也成。有事言语啊,要用车,跟我说。曹老廉洁,他叫我出车,是派
车,我给您出车,是咱哥俩的事,您说是不是?”姚老大全然不顾医院的规矩,大声说笑。
    大家同曹老告别。老人家勉力半站起来,扶着沙发的扶手,膝盖显得很软弱。衰老的气
味像是用纸裹不住的油饼,散发出来。
    毕刀以她的医学知识明白,衰老最先表现在从一个动作到另一个动作的过渡中。老人在
他们面前不断地表现走路,也许不止是当官的习惯,可能是证明自己的活力。
    “篮子,你确实是一个好孩子。末生在家常提起你。我很喜欢你。”老人由衷地说。
    毕刀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的朋友家里对我们的了解,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刻亲切。
但这点头是什么意思呢?是承认自己的确是个好孩子,还是说自己也很喜欢曹老呢?
    当然都不是。但毕刀只有点头。
    “假如我有了很多钱,你们知道我要干什么?”也许是看到了姚老大的后背,曹老突然
很有几分天真地说。
    郑玉朗当然知道,但是他绝不抢先说的。
    毕刀傻乎乎地真费心琢磨,“假如您真有了很多的钱……”毕刀觉得很意外,这么老的
一位老人了,而且还是我党的高级干部,似乎很淡泊金钱才对。钱对他还有多少意义?曹末
生家住的是一套旧时的亲王宅院。北京城里上好的四合院,基本上都是贵人们的私宅。单是
这套房子,就要值上百万元了吧?曹老离休前还有专门的奔驰轿车,现在也是随用随到的。
祖国的名山大川,曹老都已携家眷游历过,一路上迎来送往,下榻于当地最豪华的宾馆,回
来时拎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礼物。生了病可以住这样舒适的单间病房……老人还想要什么
呢?以毕兰不算太狭窄的眼光看,钱对这样的垂暮之人,实在是没太大的用处了。
    毕刀不止一次地想过,不但自己,就是曹老的女儿曹末生,拼上一辈子,也混不到曾老
现在的风光。
    如今的人们常说自己有了钱要怎样怎样,比如毕刀的儿子说有了钱就买一个屋子大的冰
箱,都装满冰激凌。毕刀的另一个因了离婚而伤感的朋友就说,她要在某一日买下北京城所
有的红玫瑰,然后在花丛中饮煤气身亡。毕刀对这一类的愿望一律表示尊重。她是医生。在
某种意义上说,医生都是萨特存在主义的门徒。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病已经得了,你觉
得多么不可思议,病也像钉子一样扎在你的身上了。一种想法就是一种疾病,一个人既然这
么想了,他就一定有这么想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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