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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七十年代(港版)-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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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儿, 我明白了。人家这儿管我们这类人有经验着呢。
      
       我前面说这是县大狱, 其实是传统习惯说法。确切地说, 我们由于还是未决犯, 所以关的地方还不是监狱, 而是公安局下属的看守所。
      
       这县公安局看守所老所长, 也姓张。他还是老区传统做派: 不穿官衣。就爱穿着对襟黑棉袄, 一条絻裆裤, 手里提着个抗战时期的镜面盒子炮, 和当年闹日本那会儿的捯饬还一个模样。估计那是他一生中最闪光的年头儿, 那年代绝不能忘。
      
       饶阳这地方到处都是盐硷地, 还非常缺水, 真是「咬在瓜把儿上了—— 苦得厉害」。周边的几个县, 从来都不怎么富裕。有些县农忙一完,就整村整村出去「混穷」, 去讨饭, 把自家的粮食省下来。饶阳县的人, 很要面子, 丢不起那人。他们也到全国各地去「混穷」, 可绝不要饭,他们耍的是本乡绝门手艺—— 劁猪。就拿着一个劁猪刀子, 走遍全国, 吃万家饭, 和古代侠客有几分神似。
      
       除夕之夜, 这个穷乡僻壤老乡们噼里啪啦放了不少炮仗, 好像这儿炮仗不要钱似的。原来, 这块大盐硷地产硝。所以「搓炮仗」就成了这儿的重要副业之一。今儿晚上人们放的炮仗都是自己生产的, 才能可劲儿地造。
      
       我们这伙人, 是一九六九年底从北京公安局看守所(就是那着名的K字楼和王八楼) 押解到这儿来的。其实不过才三个月左右, 已经把我们给彻底饿废了。
      
       现象是, 这伙人里连大小伙子们都不会跑马了, 的确也没马可跑了。甚至连生病都不会发烧了。人们开玩笑说, 咱们都成人干儿了, 细菌也全饿死了。
      
       人们坐在炕上闲聊, 有人发现我们这些人(甚至包括我们中间最胖的李友钿先生在内) 紧并着的两条大腿之间都出现了一个横拳那么宽的空隙。大腿上的脂肪理所当然地消耗殆尽。
      
       北京公安局规定看守所里一人一天八两粮食。每个窝头二两, 正好四个窝头, 一天两顿。在北京, 人们已经觉得饿得前心贴后心。据说,当年批这个定量指标的人, 是北京公安局长冯基平先生。文革中, 他也被关到这儿来了。人们传说, 他为此后悔不已。谁会想到,八两粮食怎么这么不禁吃啊?
      
       每天除了这窝头之外, 就一碗菜汤。甚么菜便宜,就是甚么汤。偶尔有点儿肉末儿, 那就属于上上佳肴了。当然, 逢年过节如果「形势大好」, 我们还会有点儿改善。那阵子,我们已经被改造成了这种人—— 天天想的就是一个「吃」字。除了睡觉时间以外, 肚子全天候都在和你较劲。
      
       到了饶阳, 每天倒是三顿, 定量也是八两。早晚各喝二两粥, 中午有两个号称二两的「饼子」。就连当地的农民进来以后, 第一次开饭的时候惊讶得眼睛都直了, 绝没想到伙食这么凄凉。有人当场就掉泪, 也有人用脑袋去撞墙, 刚进来的人, 胃酸都劲儿大。
      
       我们喝的稀饭可以当镜子照, 身体也都和那粥差不多, 饿得快透明了。可是当地人, 比我们招儿多, 他们很快就找到「抗饥」的窍门, 那就是,越饿越得有存粮, 中午那两个高粱麪的饼子, 最多吃一个。一定得咬牙留下来一个, 到后半夜饿得无法睡眠的时候, 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品。那就可以减弱胃酸对你的折磨。为了防止犯人自杀, 每晚牢房里的犯人都得轮流值班, 每个人两个小时。房上值班的解放军也是每两小时一班,他们在房顶上踱来踱去, 随时都可能点名。
      
       这个县城, 竟然没有起脊的大瓦房, 一码儿的平顶黄色土房。机关或有钱人家才是砖房。我们监狱因为重要, 是砖房, 但也还是平顶房。房顶可以当场院用, 可以晒粮食, 还可以放哨。
      
       这样的款式让值班解放军看守方便, 来回踱步。他们在房上叫到几号, 那个号值班的犯人就立刻站到门前大声喊道: 「二号五个犯人, 一切正常。某某某值班。」
      
       你想想, 这时候要不是有存粮钉着, 你怎么熬过那漫长黑夜里的两小时? 我们这屋「扫地风」比别的屋子也大一号,给的煤饺子也比别的屋子多一倍。这儿的煤球不是用筛子摇出来的, 所以不是圆的, 这儿是把煤末子和黄土和成了煤泥之后,就用我们的饭碗当工具做煤饺子, 擓出一个个月牙形的煤泥, 往地下一磕, 就齐活了。一开始, 这活儿都把我们这伙人看呆了,那煤泥绝对是煤少土多, 那颜色一点儿都不黑, 快和新四军的军装颜色差不离, 灰不拉唧的。我们想, 这成色的煤饺子, 有法儿着吗? 没想到,这儿的煤还挺好烧, 就这种灰色煤球着得旺着呢。
      
       为了节约, 我们屋一个星期才分给一百个煤饺子,平均每天只能烧十四个, 而其他小号每天只能烧七个。二十四小时都烧, 绝对不够。所以一到傍晚我们就必须封炉子, 一直封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才打开火。封火的时候, 把半块煤饺子研成细粉再用水和成煤泥, 糊上炉口以后, 再用一根磨细了的筷子扎一个隐约可见的小洞。从那洞口,隐约见到煤火的红色这样才能耗到第二天。
      
       所以, 每夜下来, 我们碗里的剩水都结了冰, 被口嘴边那儿, 都有一块由我们整晚哈气形成的白霜。每个值夜班的, 都冻得只能坐在炉台上。所以, 每个犯人棉袄的背后都有一绺如屋漏痕般的焦黄—— 那是封火后的微小火眼升腾出来的热气所为。
      
       那时候, 我和拉小提琴的杨秉荪正好在一个房间。我们那个房间是个把角儿的大屋子, 住了十来个人。别的小号才有五六个人。我们屋连炕都没有,在地上铺了些麦秸算是我们的铺位。所长对我们说: 这些麦秸在这里也是「稀罕物」, 麦秸比稻草隔寒隔潮, 是打地铺的上好材料。
      
       话是这么说, 对我这个风湿性心脏病患者来说, 这地铺再「高级」, 在这不见阳光房间里地气阴潮, 照样让我忐忑不安。
      
       当然, 这儿也有这儿的好处。北京倒是住楼, 还有电灯, 还有够份量的窝头, 还干燥爽朗。但那儿管的太严了, 每天除了改造自己, 就是批斗别人,其余时间都得坐在那儿学习, 还得坐得笔管条直。你连找个人聊个天, 都得和地下工作者那样机警, 才能偶尔进行。
      
       这里物质条件差多了, 可是根本没人搭理你。你爱看书就看书, 爱聊天就聊天, 爱干嘛就干嘛, 只要你别打架闹事, 他们只要求你老实呆着就行了。
      
       人生何处不相逢, 杨秉荪万万没想到, 在「远离莫斯科的地方」—— 饶阳县, 见到了上一次在莫斯科见到过的老朋友李友钿。你想想那年头儿,有几个人出过国? 老杨人家是苏联、匈牙利双料留学生, 在那儿学的是小提琴。老杨和我属于一个大案子进来的, 都是因为传说了文化旗手的笑话。
      
       老李从来不说政治笑话。他本来是上海的一位名厨, 阴错阳差被外交部选中, 派往国外常驻, 在莫斯科和布达佩斯都呆过。在文革中,有人在国外揭发他买菜中间可能有猫腻, 北京外交部造反派就勒令把他押解回京。他一听脸就白了, 那个火红年代押解回去,肯定凶多吉少。天生慈眉善眼温顺的他, 半夜就逃出使馆, 企图「叛国投敌」, 结果, 还是被抓了回来。
      
       当年, 老杨是使馆请来的艺术家, 给国际政要献艺。老李则负责演出后给大家准备上好的佳肴。你想想, 那时候他们是甚么架势, 甚么派头? 吃甚么? 喝甚么?
      
       在饶阳这里, 他们大眼瞪小眼, 喝着白开水, 等着下顿的黑李逵饼子。这儿的饼子刚下锅的时候是黑红黑红的, 近似巧克力颜色,等凉了下来就黑得像铁疙瘩一样。这是全高粱麪的饼子, 所谓全面就是在磨麪的时候, 把能磨的东西都磨进去。不出麸子不出糠。这样的粮食实惠,所以才那么黑。
      
       老杨和几个同屋的人, 每个人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本子, 各种各样的笔, 一本正经围坐在老李的周围。老李用他无锡口音普通话给大家讲解一道道名菜的做法。
      
       这是一项重要的文化活动。固然, 越写越饿, 越饿越写。别看老李已经饿成细脖大脑壳了, 可讲起来菜谱, 还是当年着名大厨的谱儿, 言简意赅,形容准确, 细细道来, 不紧不慢。专业人士就是专业人士, 他口中的每一道菜都精致无比。无论中餐还是西餐都可以录入最顶级的菜谱。就这样,我国的饮食文化得到了一次成功的传承。
      
       我这人虽然也喜欢吃好的, 但绝不是一个美食家,所以向来对饮食文化就兴趣不大, 这会儿又饿得要命, 他们还一本正经坐在那儿进行精神会餐, 那胃脏一定更加难受。所以, 我不去听。老杨说:不会, 精神会餐可以分散注意力, 就减轻胃脏的痛苦。再说, 你学好了这些手艺, 出去以后一定大显身手, 自己彻底伺候自己一把。
      
       当时我们屋子里大概有十二、三个人, 七、八个人都参加了那个精神宴会。
      
       我呢, 正给几个小年轻侃故事。当我侃完一个故事, 他们正七嘴八舌争辩的时候, 一位叫段铎的小伙儿突然说: 「你别就光给我们穷侃了, 干脆教教我们, 也玩玩文学、写写诗。」
      
       段铎那时候大概还不到二十岁, 饿瘦了更显年轻。原来, 他发现我在牢房里靠侃故事就可以占据一席之地。在这儿, 这也算一种本事, 要练别的本事, 这里边儿没条件。要练文学, 就是练嘴、练笔, 在饶阳绝对有这条件。不练白不练。
      
       他话这么一说, 其他几个年轻人都同声附和, 齐齐嚷嚷要拜我为师。段铎学习的根底很好, 因为出身问题, 没被大学录取,只好上了一个中专。虽然他一直喜欢文学, 可没机会玩文学。另一个同号叫王涛, 是青龙桥的一个着名玩主, 那片儿住的都是正儿巴经的八旗子弟。于是,他们就开始听我侃诗。
      
       年底之前监狱进行调号, 把老杨和老李他们都调走了。
      
       我和这些北京来的小伙子们还留在这个大号里, 就开始一起写诗、评诗。段铎是个非常聪明的青年, 他本来是在中专学电机的。我先教他背一些新诗、旧诗, 让他体会诗的意境是甚么, 优美在甚么地方, 如何在文字里寄托笔者的情愫。
      
       从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大江东去》到柳永的《雨霖铃》, 从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到艾吕雅的《你好, 哀愁》等等, 我给他瞎背一气, 他就瞎记一堆。
      
       别人聊天的时候, 他就在那里瞎背。为了记得清楚, 他就把刚趸来的货都抖搂给王涛。不用几个月, 他和王涛, 还有景山东街的小亓都背了不少从我这里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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