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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01-李敖:传统下的独白-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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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了一封推荐这篇文章的信。姚先生坐在研究室里,笑嘻嘻地连文带信拿给我看,向一个比
他小四十三岁的学生征求意见,我把它们匆匆看过,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姚先生那稀疏的白
发,很诚恳地答他道:
  王先生在文章里说得很明白,他说“首先不必谈如何使青年接上这一棒,倒要看看如何
使老年们交出这一棒”。站在一个青年人的立场,我所关心的是:第一、从感觉上面说,老
年人肯不肯交出这一棒?第二、从技巧上面说,老年人会不会交出这一棒?第三、从棒本身
来说,老年人交出来的是一支什么棒?我担心的是,老年人不但不肯把棒交出来,反倒可能
在青年人头上打一棒!
  姚先生听了我的话不禁大笑,我也感到很好笑,但在我们两个人的笑脸背后,我似乎看
到果戈里(Nikolai Vasilievitch(Gogol)的句子,我感到我们两个人的笑都该是“含着
泪水的”!
  “如何使青年接上这一棒”?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庄子》天道篇的后面,记载那个
斲轮老手对桓公说的几句话,实在很有余味:
  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
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忻轮……
  这真是老年人的悲哀!但又何尝不是青年人的悲哀?老年人那方面感到对青年人“不能
以喻”,在另一方面,青年人又感到对老年人“不能受之”,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老年人”行
年七十”,但却仍旧孤单地走着那没有止境的老路,他们有热血,他们不能不悲哀!
  现年八十六岁的美国诗人罗勃特·弗洛斯特(Robert Frost)在他《生命前进着》
(Life Goes On)里写道:
  Just a little while back;at my farm near Ripton,Vermont,Iplanted a few
more trees,You wonder why?Well,I'm like the Chinese of ninety who did the
same thing。When they asked him why,he said that the world wasn't a desert when
he came into it and wouldn't be when he departed.Those trees will keep on
growing affer I'm gone and affer you're Gone。
  不久以前,在伐蒙特州,在我那靠近瑞普顿的农场上,我种了一些树。你猜干嘛?呢,
我就像那九十岁的中国老头子,他也做过同样的事。当别人问他干嘛的时候,他说当他来的
时候这世界并不是一片沙漠,当他走的时候他也不愿意它是。这些树在我离去和你离去了以
后,还会继续发荣滋长的。
  这种留点余荫的人生观,它代表一个伟大心灵的伟大心怀,在奴隶出身的喜剧家斯塔提
乌斯·凯西里乌斯(Statius Caecilius)的《青年朋友》(Synephebi)里,我们也可以看
到那栽了树为后人享用的老农夫,他深信上帝不但愿他接受祖先的遗业,并且还愿他把遗业
传授给下一代。
  在活着的人里面,没有人能比老年人更适合做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工作了,老年人从死
人手中接下这根棒,由于他们的身世各异,所收到的棒子也各有不同:
  第一种老年人拿的是一根“莫须有的棒子”,他们根本就没接到过这根棒,也许接到过
后又丢了,他们除了麻将牌的技术外,大概什么也交不出来,他们最大的特色就是装老糊涂
(我还看不到一个真正糊涂的老年人),他们的人生观是“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
无”,他们永远不会退化,因为根本就没有进化,他们数十年如一日,那一日就是早睡早起
一日三餐,《五代史记》汉家人传记太后李氏向周太祖唠叨说…
  老身未终残年,属此多难,唯以衰朽托于始终。其实“托于始终”的不是她那视茫茫而
发苍苍的“衰朽”,而是那四张小白脸和一百三十二张麻将军!
  在另一方面,他们是属于长寿的一群,他们不需要旁斯·得·利昂(Ponce De Leon)
追求的那种“青春泉(Fountain of Youth),他们青年时代虽然衰老,可是老年时代竟得
不死,他们的“残年”是难终的,孔丘骂他们“老而不死”,他们表面上虽不敢反对圣人这
句话,可是在心里却奇怪为什么孔老二自己七十多岁还活着?他们也未尝不想交点什么给青
年人,可是一方面他们没有“避此人出一头地”的胸襟,再一方面又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
妙手空空,对人劳心怛怛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种老年人中的是一根“落了伍的棒子”。一般说来。老年人可皆议的地方不是落
伍,而是落了伍却死不承认他落伍,落伍是当然的,可是死不承认就是顽固了。《左传》里
记石碏虽然自承:“老夫耄矣!无能为也!”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恐怕还是有点酸性反应,
尤其在青年时代有过惊天动地的事业的人,到了老年“一官匏系老冯唐”,酸劲儿就更大。
康有为刚出山的时候,叶德辉、王益吾们咬定他是洪水猛兽,写了《翼教丛编》去骂他,可
是二十年后,跑在时代前面的康有为被潮流卷到后面去了;我认识的一位同盟会时代的老革
命党,当年是飞扬跋扈的豪健人物,六十年下来,他竟变成一个整天吃斋念佛写毛笔字的老
人了。好像愈是在青年时代前进的人,愈是在老年到来冥顽不灵的人。民国七年的十月里,
梁巨川以六十岁的年纪投水殉清,当时二十六岁的胡适曾写《不老》一文评论这件事,他说
少年人
  应该问自己道:“我们到了六七十岁时,还能保存那
  创造的精神,做那时代的新人物吗?”这问题还不是根本
  问题。我们应该进一步,问自己道:“我们该用什么法子
  才可使我们的精神到老还是进取创造的呢?我们应该怎
  么预备做一个白头的新人物呢?”其实做白头新人物谈何容易!在近人中,被冷红生骂
做“媚世”、被章老虎骂做“媚小生”的梁启超庶几近之,其他的闻人实不多见。上了年纪
的人未尝不想进步,从霍桑(NathanielHawthone)《海德哥医生的试验》
(Dr.Heidegger's Experiment)里,我们看到那三个老头和一个老妇在喝了“返老还童
水”以后所发的狂喊:
  “Gives more of this wondrous water!”cried they eagerly.“we are younger
-brt we are still too old!Quick give us more!”
  “把这一些奇怪的水再给我们一点!”他们着急地叫着,“我们年轻些了——可是我们
仍旧还太老!快点——胜任,可是却一定要派唐僧那个血压又高、头脑又混的肉馒头做主
角,还带了猪八戒沙和尚两个工谗善媚的走狗青年,唐僧根本不比孙语空高明,只是装得老
成持重些,且年资已久,是胡吉藏的老弟子,跟姚思廉是老同学,自然在菩萨面前吃得开,
紧箍咒就是唐僧的抽象棒子,孙猴子虽然也有个棒子,但在满朝精神重于物质的逻辑下,只
好被唐三藏棒住。
  老年人抓住棒子不放的另一原因,是他们的长寿心理,古人“有生者不讳死”,其实
“讳”字应该校改为“知”字,许多老年人整天做着“窃比我于老彭”的好梦,不慌不忙,
从来不知死之将至,据说虞舜九十五岁才把帝位“禅”出来,其老不倦勤之概可想。比照虞
先生的尺码看来,人生七十岁开始也不嫌迟。很多老年人都有大远景,长期发展的大计划,
而这些远景和计划却又和他们迟缓的脚步极不相称的,他们只知道任重和道远,却不晓得日
暮与途穷,陆游的诗句道尽了他们心中的窃喜,那是:
  自揣明年犹健在,
  东厢更觅茜金栽。
  白首穷尽的抱负是动人的,可惜只是碍了手脚!叔本华算是这些人里边最成功的,他
说:“他们以为我老得要死了,看吧,等他们全死了,我还活着。”在这方面他是考第一
的,可是他的自私与吝啬也是考第一的。
  新陈代谢(metabolism)本是很普通的自然现象,它的结果自然产生许多“老废物”
(Waste matter),像草酸钙(calcium oxalate)等就是,这种异化作用是一切生物活动
的起点,并不值得惊怪与恋栈。纪元前六世纪,大运动家密罗(Milo)年老的时候,一天看
到操场上的年轻健儿大展身手,他意忍不住望着自己鹤骨鸡肤大哭,他感叹,他不服气,他
终于不自量力,狂劈橡木而死,引起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在《论老年》(De
senectute)里不少的讪笑。
  有些老年人硬怕青年人厌弃他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里记尼可拉,彼特洛维奇
(Nikolai petrovitch)接他儿子回来时说:“现在我们必须互相接近,并且设法相互彻底
地了解。”(第三章)但是他的哥哥却先感慨了:“你设法不忘掉你学过的,但是——转眼
——他们就证明那些都是垃圾,并且告诉你,有灵性有见识的人早就不搞这些劳什子了,并
且如果你不以为嫌,一个落了伍的老腐败就是你!这又有什么好法子?年轻人自然比我们来
得聪明!”(第六章)后来弟弟终于悟到了,他说:“这样看来你和我都是落了伍的人了,
我们的时代过去了,唉,唉,也许巴扎洛夫(Bazarov)一是对的,但是我坦白告诉你,有
一件事使我难受,就在这时候,我是多么盼望我能与(儿子)阿尔卡迪(Arkady)多亲近一
点,可是结果呢,我丢在后边了,他已经向前走了,我们不能互相了解了。”“我从前还以
为我正跟着时代做每一件事……我念书、我研究,我尝试在每一方面都合乎时代的要求——
可是他们还说我的日子过去了,并且,哥哥,我也开始这样想了。”“哥哥,你知道我现在
想起什么吗?有一次我跟我们可怜的妈妈吵嘴,她好生气,不愿听我的话,最后我向她说:
‘当然了,你不能了解我,我们是属于不同的两代的人!’她被我气坏了,可是当时我却
想:‘这又有什么法子呢?它是一颗苦药九,可是它必须吞下去。’你看,现在轮到咱们
了,咱们的后一代也可以向咱们说:‘你不是我们这一代人了,吞你的药丸去吧!’“是
的,哥哥,好像是时候了,我们该订做一口棺材,把两条胳膊放在胸前了。”(第十章)
  至少我个人觉得,像尼可拉·彼特洛维奇这种老年人是可以尊敬的,他虽到了老悸的年
纪,虽然在“涅槃经”的八苦中只少占了六苦,可是他仍然想做一朵“老少年”(即雁来红
Amarantus tricolor),他充满了正常的舐犊之爱,虚心的向另一代的小毛头们来学,也许
“老狗学不会新把戏”,但他绝不就此展开“倚卖术”,《北史》穆崇传:
  老身二十年侍中,与卿先君亟连职事,纵卿后进,何宜排突也?
  这就是卖老!
  有些急进派的年轻人实在看不惯,他们对“老罴当道卧”的局面感到难以容忍,他们未
尝不想自己去另外找棒子,可是老年人慢腾腾地“跑”在前面,既碍了路,又挡住视野,于
是年轻人想到还是干脆去抢棒子,可是,怪事就在这儿,十次有九次,他碰到的是一位饭斗
米肉十斤的腹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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