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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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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古怪的事,那些事里总是两个主角:我和她。我们跑呀跑的,撇开了她父亲,扔下了我母亲,连舅舅舅妈都不要了,后来阿娥跑不动了,我就背起她跑,我成了大力士,跑过一座山头又跑过一座山头,要是她抱怨,我就连她也扔下,一个人跑,这一来她就会央求我带上她……或者我们根本不跑,爱住在谁家就住在谁家,她父亲管不了她,我母亲也管不了我,舅舅也拿我们没办法,那些小孩更不敢朝我们瞪眼,大人们也不敢指桑骂槐。如果阿娥还是想睡在玻璃柜里,那也很好,我要把她的玻璃柜搬到院子里去,让她晒晒太阳。我想到第五个方案的时候天就亮了,舅舅如雷的鼾声平息下来,他一翻身就坐起来,问我看见阿娥没有。我回答说阿娥在厨房里洗菜呢。

    〃你上当了!〃舅舅吼道,〃你这个痴呆,她看她父亲去了!〃

    我连忙趿上鞋到厨房一看,果然阿娥不在。夜里是谁在弄得水响呢?

    〃我说的没错吧?〃舅舅洋洋得意地说,〃这个小家伙心计很深的。幸亏我将门锁上了,要不然啊,她会将她父亲身上的绷带拆得乱七八糟的,那种神经质的发作我们都领教过,那都是因为她爱父亲爱得太深啊。〃

    早上我在餐桌上吃饭时差点被一口玉米糕噎死,我心不在焉,吃得太快了。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抬头看见两个男孩站在门口,他们是老屋那边的男孩,居然跑到这里来了。我朝他们一瞪眼,他们立刻隐藏起来。舅舅也看见了他们,他说:

    〃阿林的举动真是牵动了众人的心啊!〃

    舅妈好奇地起身到外面去看,我听见她在和那两个人说话,说了好久她才进来。

    〃他们不是找你的,是找阿娥,你去和他们说说啊。〃舅妈看也不看我说。

    我来到外面,那瘦高个子走拢来告诉我,阿娥回不去了,她的房子已经被愤怒的家长们拆掉了,那玻璃柜也被砸了个粉碎,家长们边砸还边说:〃让她去做野鬼。〃他的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很不情愿地讲出这些话,而他的同伴则站得远远的不过来,冷冷地斜睨着我。末了他要我转告阿娥,千万不要回去,家长们正在到处找她。我想告诉他我和阿娥不怕那些大人们,我们偏要回去,看他们又敢拿我们怎么样。但我没说出口来,这男孩一副冷淡样子,好像认为阿娥的事同我不相干,他只是要我帮他转个口信罢了。我请他们俩进屋,他们坚决不肯,另外那个男孩已经爬到树上去了,正在向远方望。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不知道这两个孩子还要呆多久,万一阿娥回来了,他们会如何样对她描述家里的事。

    舅舅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笑起来。

    〃树上那两只猴子在威胁你吧?我帮你把他们弄走好不好?〃

    他说着就走到那棵树下,拍着巴掌要两个男孩下来,他告诉他们阿娥去她父亲那里了,还向他们指点那条路该如何走。舅舅这种举动搞得我激动不已,我在旁边高声叫喊说没有那么一回事,阿娥根本没去那种地方,她正在房里的床上躺着呢,她病了。两个男孩听我这样说,立刻一前一后溜下来,焦急地喊道:〃阿娥!阿娥!〃并且就要往房里冲。

    〃阿娥在她父亲那里。〃舅舅拦住他们严肃地说道,〃照我指的路走就可以找到。〃

    这个时候我真是恨舅舅,我用力拽他的衣服后襟,把他的罩衫都拽坏了。眼看那两个心术不正的家伙一溜烟跑过了小山坡,很快消失在视野外。我愤愤地从地上抓了一把泥沙,摔到舅舅身上。舅舅拍打着衣服。问我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让阿娥早点知道家里的情况不是应该的吗?

    我无聊地到处溜达了一会,就蹲在那条沟边上等待事态的发展。沟里有只老螃蟹,住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去年我来舅舅家就同它熟悉了。我看见它爬出来,张望了一会,又慢慢地缩进去了。我动了动石头,它就不再爬出来,而是一声不响地呆在它的阴暗的巢里。我想不出这种情形已经有多少年了。可以肯定老螃蟹一定是十分自信的,它伏在巢中,不但听见地面的响动,也听见地底的变迁。它的背上有种奇怪的花纹,大概记载了它经历过的重大事件。那会是一些什么样的事件呢?它的古老的家族一定是在对面山上的山涧里,什么原因使得它移居到了有人的地方呢?

    当我沉思着螃蟹之谜时,舅舅和舅妈正并排坐在灶屋里抽烟,两个人用的都是那种很长的竹竿烟斗。我走进灶屋,被烟呛得咳起嗽来。他们都不理我,似乎要让我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我在灶屋里站了一会儿,怏怏地来到舅妈的卧房里。我看见床上摆着阿娥的一个头饰,是一个牛骨做的眼球,那是阿娥天天戴着的东西。窗台上有一个铁匣子,我打开紧紧盖着的盖子一看,竟是一匣子泥土,泥土中央有一粒刚刚发芽的种子,这情形给我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我就让盖子敞开,使这粒种子可以透一透气。窗台上还有两个新鲜的泥土脚印,大概是阿娥的,我想像着她夜间就从这里跳进跳出的。我正要离开,又被房里一种骚响吸引住了,我弯下腰去看床底下,看见了阿娥。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满脸沾着灰尘,正在床底下扭来扭去的。〃阿娥!阿娥!〃我沉痛地唤道,一边钻到床底下去解救她。但是阿娥不需要我的帮助,她用脚狠狠地踢我,踢得我无法挨近她,只得沮丧地爬出来。

    〃阿娥,我们离开吧。〃我蹲在那里向她哀求道。

    〃走开!!〃她大叫,痛苦得要发狂了似的。

    因为害怕,我暂时退出卧房,我焦急万分,将耳朵紧紧贴到门上细听。阿娥的脚暴躁地踢得床板〃咚咚〃作响,很远都可以听到。舅舅和舅妈却安然在灶屋里抽烟。他们为什么要将她捆起来,她又为什么不准我解救她?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里面的关系。从前我一直以为最难理解的人是阿娥,现在看来恐怕应该是舅舅。昨天夜里我还给舅舅取了个绰号叫〃熊老爹〃,熊的样子看上去又笨又温顺,其实随时可以吃人。他颇有心计地,缓慢地安排好每一个细节,很可能是为着那最后到来的、嗜血的快乐呢。想到此处我怒不可遏地向灶屋冲去。

    〃小家伙干吗这么激动?〃舅舅冷冷地说。

    〃把阿娥放出来,不然这屋里就要出事。〃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原来这样。好嘛,好嘛,我这就去放,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

    他和舅妈猥亵地相视一笑,两人同时放下烟斗,朝卧房走去。

    阿娥听见他们进去就移到了床外边。舅舅弯下腰一把将她提起来,舅妈拿了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就将缚着她双手的布条剪断了。阿娥扑到舅舅怀里大放悲声,那情形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向父母撒娇。舅舅的大手抚摸着阿娥的头,任凭她将脸上的灰都擦在他身上,口里一迭声哄着她说:〃好啦,好啦,没有阿娥过不去的河嘛。〃

    舅妈也附和说:〃阿娥就是心狠,什么都做得出来。〃

    阿娥哭完后就去洗脸,洗完脸回来样子显得轻松了好多。再过了一会儿她简直就高兴起来了,一边帮舅妈腌萝卜一边口里还哼起了歌。我实在没法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舅舅坐在碗橱后面的阴影里。我走过去轻声问他为什么要捆阿娥。

    〃我们担心她要自残。那样两个小流氓,什么事干不出来?他们肯定已经踢开门,把我的老朋友抛尸野外了。我从他们眼里就看出了他们的决心,这种事迟来不如早来。〃

    〃阿娥就不管她父亲了?〃

    〃我们不是将她捆起来了么?她在床底下滚了一天,痛不欲生呢。刚才你母亲来过了。〃

    〃来干什么?〃我警惕地问。

    〃来送你的衣服。她真是个一辈子泡在苦水里的女人。周围那些人都仇视她,她一直努力巴结他们,我想最后她总会达到目的吧。〃

    舅舅陷在久远的回忆中,眼睛眯得细细的,打了两个大大的哈欠,抱怨说真是困死了,就去睡觉去了。我突然也很想睡,到这里来之后我还没好好睡过呢。我晕头晕脑往舅舅卧房里走,阿娥在过道里将我拦住了。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心跳得厉害,估计她父亲已经出事了,那两个〃冒失鬼〃(她就是这么说的)要了他的命。我睡眼矇眬地说:〃你刚才不是很高兴嘛,还哼歌子。〃她立刻脸一沉,说我太不懂事,八辈子也长不大,她本想在一些事上依靠我,现在才知道看错了人。又说我好比一只猪,吃了睡,睡了吃,对身边的大事一概没有感觉。她的一顿呵斥没有赶走我的瞌睡,我简直睁不开眼了,干脆就在过道的一个木箱上倒下便睡。这一来她更生气,跺着脚抓了一只鸡毛掸来抽我的腿,那东西抽起来并不十分痛,我就一边打鼾一边听她的数落,我将她的话全听进去了。梦中看见舅妈将她弄走了,舅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指望白痴会开窍〃。

    一醒来我就觉得很后悔,我不该惹阿娥生气,我辜负了她对我的信任。很多狗在外面发疯般地叫,我刚才就是被它们叫醒的。我急忙去找阿娥,她不在家里。舅妈在我身后冷冷地说:〃要利用别人了就来找,这种人最卑劣。〃我看着外面暗下去的天色,心里难受得厉害。我刚才不该睡觉的,难道就一刻都忍不住了么?要是我拼命忍一忍,阿娥也不至于对我如此失望吧,我真是缺乏意志力啊。我想到外面去找阿娥,但是舅妈不准。一吃过晚饭她就扔给我两个筛子,叫我筛米。

    我在油灯下三心二意地筛着米,筛几下又停下来去听外面的动静。还是那些狗在叫,再就是山风发出的〃呼——呼——〃的声音。

    舅妈走过来抓起一把我筛过的米看了一下,大声嚷嚷:

    〃怎么筛的,米里尽是糠!你在欺骗我们呀!你这个寄生虫!〃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将筛子往地下一扔,也冲着她大叫:

    〃我不干了!我要走!这里简直是个牢房,你,还有舅舅,你们是魔鬼!〃

    我一叫,舅妈愣了一愣,忽然一点气都没有了。她将我拉到油灯下打量起来。这时舅舅也来了,两人交换着目光,叹着气,坐下来抽烟。我重申我要走。舅舅慢慢摇着头,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去找阿娥。〃然后呢?〃〃同阿娥一起回家去。〃〃想得倒好!!〃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不想再理他们,就转身想往卧房里去拿我的衣服。

    〃哪里跑?!〃舅舅的大手将我一拦。

    我发现舅妈也显出了仇视的样子,她手里紧握着一根棍子,好像马上要冲过来抽我一顿的样子。我本能地抱住头,蹲在灶台下面。他们俩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厨房,然后又将厨房门〃咔嚓〃一声锁上了。接着房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远处渐渐息下去的狗叫声。在这个绝望而古怪的时刻,我突然想起了母亲,我记起舅舅告诉我说母亲今天来过了,如果她不是为担心我而来,那是来干什么呢?生平第一次,我怀疑起母亲来。她会不会同现在的事有关呢?既然我一点都不曾懂得舅舅,也许我同样不懂得她?他们兄妹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是在母亲愁苦的目光和唉声叹气中长大的,她于无言中告诉我,我的出生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从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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