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09年第1期-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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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石还在笑着,他穿的脱鞋掉下来,他又重新穿好,身上的病号服是竖条的,晃动时有些像是假日里的标语,闪烁着,像是一大群色彩斑斓的兔子在跳动,又像是乌鲁木齐河流动的冰水,里边夹杂着透明的沙石和冰块。
何教授与大批的医生护士被惊动了。他们惊讶地跑出来,当看见是冯石站在那儿喊时,都笑起来。他们真的以为冯总又跟他们逗,他开玩笑,冯总裁可好玩了。
姜青从病房里追出来,她很快地跑到了过道的那头,用自己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冯石。
冯石严肃地看着她,声音哽咽地说:姜青。我终于可以出院了。
姜青就是在那一刻哭的,哭得比太平间门口的人还要凄厉。
3
有钱以后是什么感觉?有了五千万是什么感觉?
那钱是借的,是银行的钱,终归是要还的。可是,在冯石的脑袋里,没有这种概念,那钱只要是借上了,就是自己的钱了。
冯石多年来就是这种感觉。
五千万能做什么?如果意大利皮鞋是五千块一双,能买多少双呢?冯石有时会算算这个帐,一万双吧。才一万双呀,还就是皮鞋,他的内心会产生一点阴影。
如果让新世纪饭店楼下的碧丽宫的女孩儿上来,一晚上两千块,那五千万能找多少个女孩儿呢?两万五千个不同的女孩儿。
这个数字让冯石满意。在他的心目中,那些中国女孩子应该比意大利皮鞋贵一些。
冯石在从徐行长那儿拿回了这五千万的时候,首先算的不是彻底把老酱油的地拿回来,需要多少钱,缺口有多大。冯石也没有真的去算算为徐绅做主角拍一部充满青春期荷尔蒙的戏,需要多少钱。
他为自己竟然先算起了那个帐。而有些不好意思。
拿下老酱油需要多少钱呢?冯石知道那是一个无底洞。既然是无底洞,为什么还要拿呢?姜青问他,而且,人人都问他。在一般人的概念中,像冯石这样的人,那么精明,做什么事情首先应该考虑的是能赚多少钱。,不要说像冯石这样的人了,就是一个普通人,他也应该考虑赚钱的问题,对于经营者而言,那是起码的。
可是,冯石不能想那些事情,他的资金链条断了,他手里没有现金了,他就要死了,一条大鱼在泥里爬着,河里的水都干了,它干渴地看着周围的人,还有远方的道路。
冯石手中一定要有现金,这是他活着的唯一证据。在徐行长来医院之前,他是死人,应该进对面的那个太平间。在徐行长来医院之后。他是活人,应该重回酒店或者他自己的公司28层总裁办公室里。
公司里有那么多的人,正等着,盼着他回去,给大家发工资呢,他欠了他们那么多,他是一个该杀的人。
冯石甚至于也没有去想应该立刻给姜青还钱,对于姜青来说,五千万太意外了,跟冯石的感觉一样意外。她已经对于冯石还自己的钱不抱希望了,冯石绝望了,她的积蓄没有了,她不了解中国,昏了头,白在美国混了。而且,她真的在华尔街那么智慧的地方呆过呀。冯石天天都跟姜青见面,他看着她,终于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对她说:五千万就像泼进沙漠中的一碗水,几天之后就会没有了,所以,我一定要把你的钱先还给你,我才安心。
姜青看他的眼神有些矛盾,你在那一瞬间可以感觉到一个近三十岁的女孩子对于金钱的态度,精明而又愚蠢,复杂而又直接。人类只要是面对金钱,就永远进化得不够。
姜青说:我现在不需要。
冯石明白,姜青这句话里包含深意,里边有爱情,婚姻,以及她对于未来自己事业的设想。
冯石让财务真的按着一比八点五的比例取了钱,在徐行长的钱到帐的第三天,当姜青走进了自己在新世纪饭店的房间后,他把一张现金支票交到了姜青的手里,说:怎么样?够意思吧。
你说什么?
冯石看着姜青,她的眼神有些让他紧张,就说:我是说,够意思吧。
姜青当时看着冯石,然后,她像许多女人在这个时候的表现一样,她把那支票撕了。
4
北京人以后都知道那个地方叫摩登城,外语稍微好些的女孩儿也都学着姜青一样说:MODEM。她们念英语时的口型大都学着美国人,有儿化,嘴里像是吃了糖果,那味道是不是跟华尔街完全一样?
冯石不知道,他这时发现自己真是朴素,他从不说英语,即使是跟外国人说到摩登城的时候,他也只是说中文,而且,还有意识地把字咬死,一点也不像美国英语那样儿化。
现在几乎人人都知道摩登城里的那块中心广场,它差不多已经是北京市除了天安门之外的第二个地标性的建筑。
其实,中心广场的材料是特别一般的石材,这充分看出了冯石的聪明和吝啬,那种现代与和谐也能让人意识到姜青的高品味以及在美国生活多年的审美情趣。
没有好材料,却有极好的效果,在那种几乎人人都追求所谓欧式古典的年代,他们却以简洁和现代感躲开了维多利亚式的,巴罗克式的,洛克克式的,达?芬奇式的噩梦。中心广场上甚至没有一棵像样的大树,白色的近乎透明的色彩在阳光下让人觉得必须尊重这个地方。
金属的造型物像纯银子一样地闪光,铺路的岩石有意识地暴露出粗砺的效果,更多的地方连草坪都省了,石头的质感坚硬无比,不怕任何人踩上去。冯石知道还没有像美国人一样养成良好习惯,他们是中国人,他们想踩就踩吧。
一切关于现代性的梦想都是从坚硬中透出的,北京人,中国人,年轻人,有追求的人渴望走向现代已经很久了,他们一刻也不愿意再等了,他们要尽快地在一个地方发现,是在北京的一个地方发现,而不是在国外的华尔街和第五大道,北京人这种愿望很快地就得到了满足,因为冯石和姜青的摩登城不远,就在东四环,在老酱油,离国贸很近很近。
可是,冯石每次走到了这个中心广场时,都会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他的眼前出现的场面一点也不现代,而是落后,是血雨腥风。
就在那片广场的中心,有一块巨大的,造型独特的石头,它像纪念碑一样地立在那儿,已经好几年了,还要一直立下去,它就是那天的主席台,是领导以及贵宾们坐着的地方,在它身后是过去的毕石章的四层办公楼,在它前方是大片激动的人群和无边的喧闹声。他们是工人,是老酱油的工人,他们贫穷,愤怒,充满了对抗的情绪。
他们在那天开会时终于爆发了。
冯石开始以为工作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让关树收买了一些职工代表。然后冯石取了两百万现金亲自提着去了毕厂长家。
在家里的灯光下,毕厂长看到了一个登喜路皮箱里装着钞票,他紧张地说:冯总,不是假钞吧?你的东西可都是假的呀。
冯石乐得跟孩子一样,他不会生气,他有了钱以后就再也不会生气了,他说:比真钱还真。
毕石章说:我就怕是假的,我怕了。
冯石让关树去专门买了台验钞机回来。让毕厂长亲自检查,真东西怎么会怕检查呢?
毕厂长那天虽然高兴,但是疑心让他发了昏,他又让自己的司机去叫来了总会计师,从财务那儿拿来了自己的验钞机,极为仔细地抽出了几捆钱,当检查过后确认是真的时,毕石章才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他抽烟时,忍不住地笑着,对冯石说:
一定要等着四千万都落实了,我才能真的放心。
5
北京东边当时天空很蓝,不远处的臭水河总是有阵降陉味随着微风飘来,把冯石和姜青他们内心的喜悦和这种臭气联接在一起。当他们到达会场的时候,一切都很宁静,没有发生冲突的一点迹象。
冯石、姜青、关树刚到两分钟,被称为市领导的林肖肖的车就到了。他下来,看见了冯石和姜青,就过来与他们握手。
冯石和姜青也连忙迎上去,他对于这几年上来的领导有一个印象,他们公开场合总是显得很有热情,他们真的没有架子。
那时候,已经到场的人有:国资委的魏碑副主任,市委于副秘书长,土地局的王明善副局长,朝阳区的周副书记,轻工业局的哈副局长,银行的徐行长……
其实那场混乱本来完全可以避免,只是毕石章昏了头,当他发现那一千万是真钱之后,就昏了头。
他毕石章以为自己是还乡团,可以像胡汉三那样趾高气扬了。
冯石在那之前曾专门给他打过电话,说:毕厂长。你完全可以去新世纪饭店或者我的酒店里去开这个会,选一些代表参加就行了。
毕厂长不同意,他说自己做任何事情都绝不会瞒着工人,而且是全体工人。
大会隆重开幕,老酱油从此将要天翻地覆了。
主持会议的是毕厂长,他先是请市领导林肖肖讲话。
林肖肖满面春风,他几个月前跟冯石在潮江春吃饭时,表情正相反,是眉头紧锁。饭后,他跟冯石一起去了太阳城,就是在那儿,他也没有唱歌,他对冯石说:不舒服。我不舒服。然后,他们去蒸桑拿,可是冯石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现金快没有了,就只好让林肖肖先进去,自己在外边等着。那时姜青正好打了电话,冯石说:你能过来吗?姜青说:你陪着市领导花天酒地,当一个男人真幸福,我就不去了。冯石说:你一定要来,来看看我这样的男人是怎么花天酒地的。姜青过了一会儿真的来了,她看见冯石独自坐在门厅的沙发;已经睡着了。冯石睡得很香,他显得有些冷,身子缩着。姜青走过去,拍醒他。冯石有些迷茫,半天才认出来眼前是姜青。姜青问他:你为什么不进去?冯石笑笑,说:我身上的现金恐怕不够了。你身上还有现钱吗?姜青摸索了一下,拿出来八百块钱,说:就这些。要不我帮你去取。冯石说:我卡上也没有钱了。我在这儿等着,打算让林肖肖先走,然后,我把自己当成钱,放在这儿。姜青笑了,说:开玩笑。冯石说:真的,我问过财务,今天真的帐上没有钱了。明天,他们酒店会有些现金收入,他们明天下午会给我的。今天我就在这儿当人质了。姜青说:我的卡上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