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09年第1期-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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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年间人们火爆祭祀的一方城隍、土地、娘娘、山神等等,他们中有一少半可以从《封神演义》与《西游记》里找到出身,其余一多半。来历基本无可考,系民间散点式的自发创造。
民间自创的神灵,大部分是地方性的小神,有如地方官吏或政府职能部门基层机构的小主管,其权力与影响力,限于一地或一事。一旦出了所辖地界或特定职守范围,就没人认也管不了事儿了。
还另有一部分民间神灵,是民众自己生生给“封”出来的。像关羽。中国民间,是学到了《封神演义》的真髓,形成了中国“百姓封神”这一奇妙文化传统。理论上说,任何人死后都可能被封神,这也就是后世中国民间大小神灵无穷多的缘故。
10
有神,就有鬼。
敬鬼神而远之,是殷周人总结出来的一种“与神秘事物相处”的明智立场。在后世,凡是聪明人,都拿它当做应对鬼神的最高策略。
“敬鬼神而远之”作为中国某种特殊人文心理,包含着一个非常奥妙的信息:鬼与神。被归为同类项,两者不存在贵贱和等级区别。
鬼与神无尊卑,在中国古人的认识里,还确实如此。
“鬼”是对逝者的特定称谓,有人解释:“鬼者归也。”鬼就是逝者。
逝者对于后人而言,即为祖宗。
祖宗在中国伦理中,地位非同小可,是仅次于“上天”的存在。所谓“社稷宗庙”,对国家来说,社稷是国土,是活人生息栖居的园地。宗庙代表国君的祖宗,也即国家的立国由来与存在理由。国家的祖宗居住在宗庙里。
吴越两国大开战端,老吴王御驾亲征,不幸中了兵刃,一命呜呼。这一来两国的仇可结大了,年轻的新任吴王夫差厉兵秣马,发誓踏平越国弹丸之地。他如愿以偿,活捉了越王勾践。家国生死存亡关头,勾践采纳大臣建议,假意降伏,情愿自己夫妻双双充当人质,奴婢般随身侍奉吴王,以换取对越国宗庙的保留。那夫差少不更事,一时大发妇人之仁,拒纳老臣伍子胥的忠言,竟答应了勾践的请求。勾践卧薪尝胆,与臣子和全体国民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扳回局面,反手打进了夫差的王宫。胜利者勾践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吴王,毁灭其宗庙,从此吴国从历史版图上永远消失。
春秋战国,多国混战吞并。一个国家征服了另一个国家,如打算让其彻底灭亡,“毁其宗庙”是必做的一件事。宗庙完蛋,国家的命脉就等于被赶尽杀绝,即使君主未死,臣子百姓犹在,对复国也只能断念。君王与国民,一旦失去了宗庙也即国家祖宗的象征,连“上天”都帮不了他们什么忙了。
反之,只要保留住宗庙,就算国家只余战后的一地灰烬,也还有振兴国运的希望。
对于个体的老百姓,自家祖宗的“鬼”也是比神更为要紧。这心理很通俗,神管理公众,祖宗则只负责自己后代。子曰:“非其祖而拜之,谄也。”——你拜别人的祖宗,是虚妄的越界讨好。里面还含有一重意思:各人的祖宗各人管,各人的祖宗管各人。
自然地,对于每个“各人”,与其跟着大家一起去讨好那些属于所有人的神,苦苦等着神抽空垂顾到自己头上,明显不如精心伺候好自家的祖宗之鬼,乞灵祖宗随时赐以荫蔽,来得更可靠和实际。
中国民间,最缺德也最能结下深仇大恨的过节,莫过“刨祖坟”。“数典忘祖”是刻薄的讥诮,“祖宗显灵”、“祖坟冒青烟”是对意外幸运最顺畅的解释,“辱没祖宗”是最大的人生羞耻。“光宗耀祖”是人间最显赫的成功指标,“我×你祖宗”是最具挑衅性也最能泄愤的咒骂粗口。
11
只是,鬼与神,实在没有理由被归为“同类项”。它们根本不同类。
其他宗教认为天使魔鬼是真正的同类,是一双背对背的连体婴儿,分别指向善与恶、天堂与地狱、救赎与沉沦等。天使魔鬼都立身于上帝麾下,一个在野一个在朝,分别代表上帝的追随能量与叛逆能量。两个能量都跳不出上帝“如来神掌”的控制。它们是同一概念的两个侧面,有着共同血缘来历与共同DNA结构,谁也无法单独存活,少了一个,另一个就失去了存在依据与意义阐释。
用其他宗教中的天使魔鬼套解中国的神与鬼,失之千里。
12
中国自然品种的“天神”与地下生民,是异质存在,相互不构成前生后世的因果延续与必然转换。
中国的鬼也即亡人,埋葬黄泉之下,归宿阴曹地府。
“天界”与“地府”,字面上是一组精确对应。中国古典哲学所谓“天地人”,神居于天,鬼归于地,人在中间,三方各得其所,保证大家不会出现领土争端,更不会发生神、鬼、人抢夺生存资源的冲突与大战。
可是,鬼在中国,概念一直在与时演变。最早,鬼仅仅是“人死亡之后”的称谓,其含义也仅限于此,并不算一种独立存在,甚至不是确定的存在。
到了佛教进入,民间关于“鬼”的观念就转型为佛教模式的,这个观念一直贯穿到“德先生、赛先生”被请来以前的近现代。该观念认为鬼是人类生命轮回的某个中转阶段,某种过渡形态。很多情况下,鬼还直接被认为是人的魂灵。
鬼有如人生命的寄生物,人活着,鬼忠实地依附人身,这时它被称做魂灵。人死了,魂灵失去家园,不得不告别人体,变成鬼魂。告别人体之后,魂灵的去向悬殊。具体去到哪里,得看活人生前积累有多少“前业”,自己后天又“修”到何等程度。
某个张三,是著名慈善家,一生怜老恤贫。仗义疏财,灾年搭起施粥的棚子,丰年为菩萨重塑金身,他全家常年吃斋,他本人日日口宣佛号……这天他死了,他的魂灵刚刚脱离躯壳,就稳稳飘落在佛祖用来普度众生的船儿甲板上,张三眼前一片光明,满心愉悦,他知道自己将被直接接引去到西方极乐世界,永生在光明与愉悦之中。
某个李四也死了。此公生性愚顽残暴,打劫过路上的客商,撬开过守节寡妇的窗棂,他赌博斗殴,打骂老母,侵扰四邻,缺德事儿无所不为。李四最后一口气还没咽下,已经被牛头马面拿钢索子套住脖颈,他的灵魂被推搡踢打,一路趔趄,到得阎罗殿。李四的灵魂将接受严厉清算与判决,地狱是他最合理的归宿。
名叫王五、刘二的那些人,没有张三那么善,也没有李四那般恶。他们的灵魂,还是会去到阎罗面前,阎罗审查过他们生前的善行恶举后,根据情况给以他们下一轮去向的发落,可能投胎转世,或者是人,或者是其他生物,也可能暂时被控制在阴间,服一个阶段的有期徒刑。
还有赵七、陈八、张氏、王氏一干灵魂,因各种偶然机缘,游离出了地府,滞留于人间,以无形形象继续掺和人类生活。
鬼是人类生命结构的固有部分,天神与人类生命毫无血缘关联。人可以修炼成神仙或者被封神,但一经修炼成功或取得封号,他马上就成其为神,不再是人。人与神的段落转换,使用的是干脆的句号。
神与鬼之间,就完全找不出相互串联的链条。人活着,头上悬挂神灵,人死了变成鬼。人与鬼神都是单线联系。至于神、鬼、人三者共同构成什么样的存在联系,说不清道不明。中国的鬼与神,从来没有被整合到同一个逻辑平台上。
不过,“封神”的文化与民俗传统,不管逻辑不逻辑。硬生生给神与鬼之间开通了直接转换的渠道。
建安二十四年冬,江南气候格外阴冷。为大哥刘备多年孤身镇守荆州的关羽。心态越来越刚愎和浮躁。自从他违背诸葛丞相“联吴抗曹”的既定方针、借口儿女亲事与东吴公开决裂,他的荆州也越来越像了滔天洪水中的一带孤岛。而江东那边,江湖后辈吕蒙、陆逊等,不知不觉成长起来,带着一身锋芒与鲜明新生代风格跻身政治中心,这帮年华大好、满腹经纶的“儒将”。格外比衬出“年龄不饶人”以及文化欠缺对于桃园兄弟们的残酷。常胜将军关二爷,力不从心的情况渐次多起来了,竟至于闪避不开一支飞来的毒箭。关羽在与神医华佗合力完成刮骨疗毒人生的最后一个传奇之后,吕蒙那小子,古龙人物似的身着一袭白衣,负手伫立船头,从长江那畔飘飘渡江而来。关羽挫败连连,痛失荆州,败走麦城,终被东吴生擒,和义子关平双双用生命殉了与兄弟的结义之情。首级脱离肢体,被送到曹操面前,不等于关羽生命的终结。他的魂灵一开始也成了鬼,但不是寻常的鬼魂,是“英魂”。关羽英魂不散,一路盲目狂呼着“还我头来”,飘飘荡荡去到当地一座玉泉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的老和尚是个得道高僧。高僧淡淡说道,你被吕蒙杀了,就大叫“还我头来”,当初颜良、文丑和五关六将那众多的青龙偃月刀下之鬼。又将向谁去讨要丢失的脑袋?杀伐一生的关将军顿悟了,向老和尚叩拜皈依。皈依后的关羽英魂,立地成神,徘徊在玉泉山一带,做了“显圣保民”的志愿者。乡民享受到他的保护,很懂感恩地为他修建起神殿,四时祭拜。英魂从此香火缭绕。
关羽是“由鬼封神”的亡灵典范,在中国民间,“关帝爷”的地位,比任何一个天生天长的中国神灵都更为尊崇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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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自孔子以降。对神将信将疑是普遍心理,对神敬畏有限也是普遍心理。但说到鬼。由衷相信“人死而为鬼”的人就比较普遍了,民间对鬼之存在深信不疑的程度也更高。这种轻神重鬼倾向,除了“祖宗在上”文化观念的深刻影响,还由于,神于人而言,是纯粹“外物”,鬼于人而言,却是另一个自我。人生自古谁无死?相信鬼,就是相信自己不仅仅是_副人死灯灭的空虚皮囊;关切鬼,就是关切自己的未来去向;探究鬼事,就是探究自己百年之后的处境与着落。
人们对鬼怀有比对神更强烈的好奇与同样强烈的探索欲望。
有个姓董的官吏。他的官府大概是征用了一块原公共地皮,府堂内居然矗立着两座庙,一座是土地庙,另一座是马神庙。那土地神身边,还供奉有他的漂亮太太。董官员的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