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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生生不已-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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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一到了听天由命的份上,反倒简单。
    应该到医院去做检查了。女人不去。她说:“医生有什么用呢?真有病他治不好。况且
这不是病。”
    老姜说:“上回取环还不多亏了医生。”
    女人说:“那环原本就是他们放进去的,他们不取找谁!再说那也不叫病。”
    男人还是不放心。他想说什么,又怕女人不爱听,就闭嘴。
    乔先竹把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说:“你摸她的头。”于是男人摸到一个水中泡着
的篮球。女人的肚皮薄,是属于薄皮大馅的那一种。男人甚至摸到了一些凸起,他想那就是
孩子的鼻子和嘴巴。他得意地告诉了女人,女人拍着他的脊梁说:“你错了,那是屁股。屁
股在上。”
    “那么头呢?”男人吃了一惊。在这个家庭里,最怕头出什么事。
    “头在下。”女人指点着叫他再摸。他摸到一个西瓜似的球体。他捅了它一下,它踊跃
地跳起来响应,弹性十足。
    “头总在下面,晕不晕?”男人设身处地的着急。
    “等她长大了,你问问她。”女人难得地开玩笑。
    “多躺着。无论头朝上还是头朝下,她都没事。”男人体贴地说。
    “只要胎位正,没事。”女人胸有成竹。
    女人像一块就要成熟的麦地,一天天由青转黄,沉甸甸地低着头。
    生的征兆袭来极为突然。
    那一天正在下雨。雨大得像有一万个女人同时死了丈夫,放声痛哭。女人临睡下的时候
,男人摸着孩子的头说:“你觉着怎么样了?”
    “没动静。还没到时间。”女人很有经验地说。
    世上没有两颗相同的黄豆。每一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可惜女人自以为比妇产科大夫还
有经验。
    半夜,女人觉着下身很湿,好像雨水已经从街上漫上了床。她忙亮了灯,看看身下,已
是一片血泊。
    她推一推丈夫。老姜像猫忽地窜起,“是不是生了?”他问。
    “这会儿有那么一点意思了。”女人平静地说。
    “啊!这么多的血!”男人大惊失色。上一胎是早早送进医院里生的,送去的时候干干
净净,回来的时候也是干干净净。医院把男人女人间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给隔离起来了。
    “这有什么呢?女人生孩子,原本就要流好多的血。你真是少见多怪。而是女人为了供
孩子,身上的血多的不得了,要借这个时候放出去,不然要憋的难受。”女人微笑着解释。
    看着女人宁静的脸庞,男人安心了。一个流了这么多的血的人,还能快活他说话,可见
这血和平日的血是不一样的。
    女人的宫缩发动起来了,频率密如防止野狗钻进的栅栏。女人不能微笑了,疼痛不给她
喘息的机会。但她的精神很好,就是在痛苦中也是生气勃勃的。疼痛像海浪有规律地涌动,
每一次退却都蕴藏着更凶猛的反扑。
    “到医院去吧。”男人问。
    “可是……我们怎么……走……呢……”疼痛像一个个删节号,穿插在女人简短的话中

    城市的夜幕被雨枪射出无数的窟窿,“个”字工棚区水深没膝,女人是断然不能走的了
。到厂里去叫车,是唯一的法子了。只是女人这里又离不开。
    “你先把司徒大妈叫来吧。”女人沉着地指挥。“不行我就在自家生。”她做好了最后
的打算。
    男人冲出去。
    “拿好伞。你可别冻着。”女人再三叮咛。
    伞根本就张不开,男人顶了张塑料布,淹没在黑幕中。
    女人突然觉出孤独。其实男人呆在身边也没什么用,生孩子是女人的专利。但一个毫无
用处的人呆在身边也比没人强。
    她觉得孩子从她的身体里奋力往外爬。她像一层薄脆的鸡蛋壳,绷住了那颗跃跃欲出的
头颅。她真想帮她一把,就拼命往下鼓气。
    那颗圆滚滚的头颅得了助力,像鲤鱼似的猛一跃,女人听到了响亮的撕裂声。
    乔先竹挺奇怪:是什么东西扯开了?这么不结实?她吃力地撑起身子。看到铺的褥子红
光灼钓,布毛由于粘稠血浆的滋润,一撮撮耸立着,好像那是一幅质量很好的红毡。
    血的汹涌澎湃多于她的想象。但是她丝毫没有虚弱的感觉。她想这没什么可怕的,上回
因为一直躺着,才没看到这么多的血。
    在腿间血泊中,她看到一缕黑如柏油的物件。在这个像笔锋一样柔软的东西两侧,有火
红的溪流无声地推着波浪。在这两条红蚯蚓之下,是像蒜瓣一样翻卷的筋肉。
    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偏着头想了想。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很沉,需要架在肩膀上才能想明白。啊!她
一阵狂喜,迫不及待的孩子用头颅把生命之门撞碎了,她急着要来看看这个世界。
    孩子!你好有劲啊!你要再加把油,冲出来就能见到天日了。
    孩子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拼命往前拱。
    女人非常抱歉自己的皮肉太坚韧,给孩子冲决罗网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她把双腿张得如
同巨大剪刀,好给孩子前进的路减少阻碍。血就奔混得更畅通无阻。孩子的胎发像煎炸过火
的糕团,变成焦灼的褐红色。
    男人从雨里潜回来,“邻居去叫了,医生就来。来了就好了,你别怕。”
    “已经看到头发了。”女人自豪地宣布。
    “别说话。你好好躺着,千万别说话。”司徒大妈颤巍巍地说。她分明看到女人说的每
一个字,都像按动开关,血一股股溅落。
    那缕胎发像火焰,渐渐增大。女人顾不上说话了,呼呼像电扇吐着气。
    孩子的逸出并不是像蛇似的一寸寸往外爬,而是蜷着身子,像被架在巨大的弹弓上,女
人一憋气,就像拉动钢弦,孩子箭一般地弹射而出,前进一大段。
    现在孩子最宽的两耳卡在产门的峡谷,犹如鸡蛋要通过蛇颈。这是生产中最险恶的关口

    女人突然觉得舒适,宫缩骤然停歇,好像风暴退去的海滩,平静得纤尘不染。宫缩是一
种强制给你的——逼害你的力量,它把你身体里的一部分调动起来,凶狠地同你的整体对抗
。子宫在这种非常时刻,是君临一切的威王。它不听命于任何人,只服从那个黑暗中的孩子
。子宫是女人全身的叛徒,它独往独来,天马行空。
    现在,不知是什么原因,宫缩停了。
    女人立即合上眼,很安详的样子。在剧烈的重体力劳动之后,她累了,恬然入睡。
    “哎呀!你不能睡!你可不能睡啊!孩子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的,鼻子都压扁了!
再夹下去,你这十个月的苦就白受了!你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再使把劲!听我的话,使劲!
”见多识广的司徒大妈也慌了,拼命做出憋气拉屎的样子,在她遥远的记忆里,孩子就是这
样生出来的。
    “我累了……”女人梦吃般地说。“让我睡一会……等我一觉醒来,就有劲了……”她
的声音轻的像优质羽绒,脸因为失血,苍白如乳胶。
    女人无可遏制地睡去。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呢?”男人六神无主。他的孩子——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头皮
已变成青紫。眼睛紧紧地闭着,使人怀疑里面是否包裹着眼珠。
    门开了。袁大夫走进来。
    “医生!我的老婆!我的孩子!”老姜搂着大夫。大夫浑身精湿。“个”字工棚道路太
狭,车进不来。别说是救人,就是救火,也毫无办法。
    袁大夫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事情远比他预计的要严重的多。
    所有的血液都不凝固,像桃花一样鲜艳。男人和司徒大妈当然没发现危险,他们大叫着
:“孩子快憋死了!”
    大夫把男人拖到炉子边,这是小屋里距床最远的地方。男人预感到了什么。他说:“您
甭问我是想要大人还是想要孩子,我都要!都要!”
    他的眼睛像两块红煤,好像这一切都是医生造成的。
    袁大夫平缓地说:“不是。我不是要同你说这句话。我要告诉你的是:孩子不用保,也
会在的。最多不过是得场感冒,这屋子太凉了。大人却是想保也保不住了。你心里要有个数
。”
    说完,他留下男人在屋角发呆,走到床边。
    他开始帮助女人。“使劲!”他先给女人打针,然后开始帮助女人。
    “你别烦我好不好?我没劲。”女人说,她对医生又敬佩又厌恶,凡有他出现的时候,
准没好事。真想一辈子不见他,可他们总要去求他。
    “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个孩子吗?现在他来了。”医生温和地说。
    “我知道他来了。”女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她早就来了,他逃不走的,这我比你有数
。”
    “但是如果你再不用劲,你就可能看不到他。”袁大夫严肃极了。
    “医生!您别骗我,也别吓我。我知道我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多有劲!我怎么会看不
到她?医生,虽说您挺高明,可这回您说的不对。”女人虚弱但是很顽强地说。
    医生真是无计可施了。这个病人很清醒,清醒的病人最可恶。你难以欺骗他们,而欺骗
是医生的常规武器之一。他把老姜叫到一旁,让他预备车把女人送到医院去。三轮车或是手
推车都行,送到大路上,再上汽车。越快越好。医生离了医院,就是虎落平川。虽说病势已
万难挽回,但医生并不死心。医生是一个充满幻想的职业,一面惨淡经营,一面浮想连翩。
悲观丧气和异想天开总是扭缠在一起。
    男人走了,女人竟没有发现。她现在除了感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已经看到你孩子的脸了。她同你死去的孩子是一模一样的。”百般无奈之中,医生
冷峻地宣布。
    女人怪叫一声,像闪电劈开咽喉。她暴凸双眼,颈子膨隆像插满了红蓝铅笔的笔筒。双
手反撑着床板,胸部拱桥般耸起,好像她想用手臂代替脚掌,倒扣在地上走路。“哈——哈
——”她像一个日本武士似的有节奏地吐着气,声音类似凶猛的咒语。
    司徒大妈看着孩子显露出来的半张脸,暗自嘀咕:我看着可不像。
    血雨腥风。灿烂的红色液体像出炉的铁水,红而烫地倾泻。红毡已经饱和,低洼处聚起
血的湖泊,随着女人的用力,某处稍一倾斜,血就冒着泡,变形虫似的伸出触须,蜿蜒而下
,用闷而粘的声音敲击着老姜家粗糙的砖地。
    那个婴孩终于诞生了。他驾着血的波涛,乘一叶红色小舟,翩翩莅临这个潮湿冰冷的世
界。他的最后一跃,是被滚滚热浪射出生命之门的,犹如洪水爆发时的泥沙俱下。
    婴儿亢奋的哭声,像一只只玻璃杯对撞击碎。
    女人拼尽全力喊:“快抱来我看!快抱来!”
    袁大夫看了婴儿一分钟。他用干布把孩子紧紧裹起来,像擎着一把火炬,在女人面前晃
呀晃,仿佛女人是一个原始山洞。
    袁大夫判断的不错。女人的瞳孔已开始散大,像个模模糊糊的水桶。她用尽残存之力,
把仅余的血脉逼到两目之间。就像把牙膏皮里最后的膏脂涂抹到牙刷上,非但不见少,反倒
绰绰有余。
    女人的双眼显出的的光辉。
    “你骗我。她不像我那个孩子。她像另一个人。”女人苦笑了一下,笑容像死水潭里的
波纹,荡漾得很慢,久久地悬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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