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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第7章

小说: 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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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帮不帮她;跟我有啥关系啊?”桂花嫂突然回头盯着国和;眼里喷出火来;“你是我什么人啊?” 
“你明天还学不学犁地?”国和突然说。 
“你愿教就教;不愿教拉倒!”桂花嫂正打算把门关了;结果瞅见柳婶捏着碗沿着河堤走了过来。今天一早;柳婶就跑到桂花嫂家打电话;告诉镇医院的龚医生;他男人苦荆叔昨晚上又叹了一口气出来…… 




十一 

柳婶走得很快;头发蓬乱着;眼睛却十分有神。 
桂花嫂连忙招呼道:“婶啊;苦荆叔好些了吧?”柳婶说:“晚上龚医生来拔管子;他总算可以用嘴巴吃东西了!” 
“我过去瞅瞅!”桂花嫂扯着柳婶的手就走。 
这时候;杏花一手撑着腰一手拎着痰盂从家里出来;嘴里仍旧咬着咸菜疙瘩。桂花嫂盯了她一眼;她连忙低着头走开了。 
国和瞪了杏花一眼;像吼媳妇似的吼道:“你要男人干嘛啊?只知道扯着别人替你犁田耙地;我曹国和又不是你家长工。” 
桂花嫂一进柳婶家;就直奔苦荆叔睡的房子。 
自从男人成了“植物人”之后;家里已欠下几万元的债务。柳婶的闺女棉花进城快一年了;至今没见过她寄过一次汇款单回来。村里那些从城里回来的男人说;棉花一天到晚住在高级酒店里;不是打麻将赌钱;就是跟那些有钱的大款睡觉;早把乡下的娘老子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天眼看要黑了;柳婶拉亮了电灯。桂花嫂瞥了瞥床上的“植物人”;苦荆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色灰白;鼻孔张得很开。 
“等会儿龚医生就来拆管子……”柳婶盯着男人;像盯着家里的陈年旧帐。她扯了扯被子;让桂花嫂瞅;桂花嫂又一次瞅见了插在男人喉咙上的那根指头粗的黄皮管子;一年来;柳婶就是通过这根管子;坚持一日三顿给他喂着那些利于消化的稀食。 
“昨晚上他先是流了二滴眼泪出来;然后就叹了一口气!”柳婶说;“龚医生早就说过;只要他能叹气;就可以拔管子了。”说完;拉过一把椅子;挨着桂花嫂坐下来。 
这时候;秋菊嫂进来了;手上拎着手帕;手帕里包着几枚鸡蛋:“仔鸡下蛋了;拿几个给苦荆叔尝尝。” 
说完;挨着柳婶坐下来。 
前不久;桂花嫂也拎着鸡蛋看过一回苦荆叔;那天;柳婶一把抱住她哭起来:“我不是为我自己哭;是为你桂花哭!”桂花嫂说:“我自己都不哭;你哭啥啊? 
哭多了;眼睛就会瞎的;到时候谁来管苦荆叔啊?” 
柳婶想去再找一条凳子;桂花嫂扯住她:“你别走;坐得开;咱们就坐在一条凳上;咱们挨紧些;挨紧些暖和!” 
柳婶坐了下来;三个女人肩并肩地瞅着床上的男人。昏黄的灯光下;她们的脸皮就像是涂了一层蜡;瞅上去像是在照一张三人合影。 
“昨晚你跟苦荆叔说了些啥?”秋菊嫂说;“听说他又有眼泪出来……” 
“昨天;我先到村口为他喊魂;回来后;就跟他说了棉花的事;他就滴了一滴眼泪出来!”柳婶的眼睛立马又红了;“那滴眼泪从眼角一直流到胡子上;晶亮晶亮的……” 
“人怕伤心树怕刮皮;你一定是说到他伤心处了。”桂花嫂说。 
“也不知道他到底听不听得见。”柳婶掖了掖被角;重新将男人的喉管盖住了;“你说他听不见;他又有眼泪出来;你说他听得见;他又像个死人似的闭着眼睛。” 
去年夏天男人成了“植物人”;柳婶四处借钱;先是找娘家借;接着找亲戚借;最后去了政府。她一级一级地找;先是找村委会;接下来找镇上;然后就到了县里。大热天;柳婶穿着一条单布裤子;一进人家的门就跪着不起来;几天过后;裤子被她跪烂了;膝盖上全是血。女人捏着讨来的钱;将男人送到县城的医院里住下了;医生就在他脖子上开了个口子;安上一根橡皮管;每日就从那管里灌些稀食进去;总算把男人的一条命从死亡线上扯了回来。后来;县医院的医生对她说;我们这里已经尽力了;你要是真想让你男人醒过来;就赶紧转到省城里的大医院。女人立马请人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行字;把男人如何成为“植物人”的经过描述了一番;然后一头扎到县城的街道里;双膝跪在白纸上;旁边放着一只装钱的磁碗。那天;桂花嫂的男人曹旭到街上办事;一眼瞥见柳婶跪在地上给行人磕头;立马租了车子将她送回乡下;还塞绐她2000块钱;然后还找到县电视台的一位记者。没几天;那记者背着摄像机来到了村里;柳婶乞讨救夫的事迹在全县传开了;县长都带头捐了款。 
后来;柳婶将男人转移到了省城的大医院;医生将那根管子拔了;重新换了根新的;然后就是输液。 
不出一个月;柳婶带来的钱全花完了;省城医院里的领导问了她的家庭情况;说:鉴于你的经济状况;建议你还是回家算了;这里你住不起的……目前;世界上治疗“植物人”的办法还不是很成熟;美国有个教授最近发明了一种“亲情呼唤法”;建议你回去后试试。 
柳婶连忙问啥叫“亲情呼唤法”;那教授说;回去后;你也不必给他吃药打针了;你就对着他的耳朵喊他的名字;然后跟他讲事情;讲过去的事;讲你们之间的感情;讲他过去高兴过的事;千万别给他讲不高兴的事!你们家不是很困难吗?你就给他讲讲夫妻恩爱和贫穷的幸福。女人一听;连忙说:“我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回去给我男人喊魂;这个我早就会了。”回家后;柳婶就一天到晚坐在床边;像尼姑念经似的;对着丈夫窃窃私语。讲了整整一个月;仍然不行;就改成早晚两趟;捏着一只磁碗;碗里放着米粒;给男人喊魂:“苦荆啊;你快回吧……” 
秋菊嫂瞥了瞥柳婶;忍不住说:“我听说你总在苦荆叔面前讲那种事情;是不是真的啊?” 
“啥事?”桂花嫂转身问道。 
“还有啥事;无非是男人与女人做的那种事!”秋菊嫂笑了起来。 
“放屁!又是杏花那婊子跟你说的吧?一天到晚只想着裤裆里那点事;哪天碰到她;我要撕烂她的嘴!” 
柳婶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咱都是过来人了;说了就说了;有啥了不起的?”秋菊嫂说;“只要能让咱苦荆叔醒过来;咱还在乎那点裤裆里的事?” 
“你到底跟苦荆叔说了些啥啊?这么神奇?”桂花嫂好奇地问了一声。 
“我给他讲了棉花的事;我讲一回;他就流一回泪。”柳婶盯着男人说。 
“这么神啊?你讲讲看!”秋菊嫂忍不住说道。 
“前阵子;我就听了省里那个教授的话;专门给他讲我们当年结婚时候的事情。”柳婶盯着男人;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唉;不讲了!” 
“你讲吧!”桂花嫂和秋菊嫂一齐盯着柳婶说。“我们想听呢。” 
“后来;我就讲了我怀棉花的那个晚上;那晚上;他对我真好;折腾了我一宿……后来我又给他讲我怀上了;我知道他想孩子;我想让他高兴。” 
这会儿;桂花嫂和秋菊嫂的脸上已全是泪水。 
“我还给他讲了这些年村里的事;我说咱村里的男人一个个都跑光了;撂下庄稼不种了;交给我们这些女人种。我说咱们毕竟是女人;哪种得了那么多的庄稼啊;我跟他说;过去像犁田耙地、挑柴担水那些男人的事;现在丢给咱女人做;我跟他说我们女人一个个都累坏了;全身都是病;舍不得去医院诊治…… 
我还讲了咱们村这些年的变化;我说这几年咱们村越来越没看头了;连水塘都干了;连个洗衣服的地方都没有……我还讲了咱们村的树越来越少;我说县里的领导看中了桂花家的那二棵桂花树……” 
柳婶盯着男人继续说:“后来……我就给他讲了我家的狗让城里的人毒死了……可不管我讲得再多;他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后来我干脆懒得讲这些了;昨晚;我就给他讲了我姑娘棉花的事。” 
“你讲棉花啥呀?”桂花嫂抹了抹眼泪;“你再讲给苦荆叔听听。” 



柳婶用手背揩了揩眼睛;秋菊嫂连忙从裤袋里摸出手帕递给她;柳婶说:“昨晚我给他喂了几口豆腐汤;他没喝几口;就喝不下去了;我知道他不能再喝了;就想着该绐他讲些啥呢?有些事情我都讲了几百遍了;我自己都讲腻烦了……我想了想;咱就给他讲讲棉花的事吧。我一直不敢给他讲棉花的事;我怕他伤心;结果真的让我言中了;我每讲一次;他就流一次眼泪……”柳婶擤了擤鼻子;摔出一团鼻涕;擦在鞋跟上。末了;柳婶突然躬下身子盯着床上的男人;说:“苦荆哪;昨晚我绐你讲了咱棉花的事;现在桂花秋菊她们让我给你再讲一遍;你不会嫌我啰嗦吧?你到底听不听得见啊?你肯定听得见对不对?你要是听不见;咋会有眼泪出来……咱棉花出去整整一年了;听说她在城里没做好事;成天不是跟男人在宾馆里打牌;就是跟他们睡觉胡搞。苦荆哪;棉花她走的那天;亲口说等她挣了钱就寄回来给你治病的;她都出去一年了;连个钱毛都没寄回;她好没良心啊!她还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你咋不管管她呢?她就怕你;我一个女人;一个做娘的;咋管得了她啊?” 
柳婶说到这里;突然离开凳子;蹲在男人的床边;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摸着男人的脸说:“苦荆哪;我前些天还梦见棉花……梦见她跟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的男人挽着手走在街上;我喊她;她连瞅都不瞅我一眼。你要是再不醒来管管她;这孩子就废了……” 
柳婶突然站起来;回到凳子上;盯着桂花嫂说:我就这样讲着讲着;突然听见你苦荆叔叹了一口气;好长的一口气哦;像是憋了半辈子似的……然后他的眼泪就出来了;二只眼睛一边一滴;从眼角一直流到胡子上…… 
“你们看;苦荆叔又流泪了!”桂花嫂指着男人的脸;突然叫起来。 
一会儿;镇医院的龚医生果真坐着一辆摩托车来了;他拿出听诊器放在男人的胸部听了听;接着又按住男人的手脉;然后开始拔管子。拔了管子后;他盯了一眼桂花嫂;说: 
“我发现伟大的女性都嫁到你们曹家来了;你们村的男人好有福啊!我早就听说你了;你是曹老板曹旭的媳妇对吧?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桂花嫂转身回了家;她站在院子里直盯着那二棵桂花树;然后来到左边那棵桂花树的跟前;伸出右手来;沿着树杆一直向上摩挲着;直到再也够不着了才停下来。接着;她又摘了二片叶子;放在掌里瞅着。这时;天几乎全黑了;手上的叶子越瞅越模糊;桂花嫂将叶子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两个指头反复捻着叶片的脉纹。为了不让婆婆听见;她一直忍着没有弄出声来;她将二枚树叶分别按在两只眼睛上;泪水终于涌了出来;溢过叶片;流在脸上……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桂花嫂跟曹旭结婚的前两天;婆婆让他俩一人挑着一担茄子去城里卖;然后扯几块好看的布回来赶制新郎新娘的衣服。两个年轻人卖完茄子后;正准备去商店里扯布;结果十字路口上遇到一辆推销花卉苗木的大车子。车主是个外地人;手上举着二棵黑桂;大声地吆喝着;还说这二棵树是一公一母;百年一遇的夫妻树。桂花姑娘一听心动了;她只见过白桂;从来没听说过这世上还有黑桂;更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夫妻树;于是跟曹旭一商量;就用卖茄子的钱将二棵不足一米高的树苗买了下来。婆婆将他们痛骂了一顿;拿着菜刀要砍根部裹了黄土的小树苗;桂花姑娘立马跪了下来;扯着婆婆的衣服半天不松手:“娘;我就是桂花;你舍得拿刀砍我啊?”婆婆举在手上的菜刀掉到了地上。结婚那天;桂花和曹旭一人拎着一棵系了红绸的黑桂;然后一左一右地栽在院子的两边。 

十二 

天一擦亮;桂花嫂就起床了。屋外起了雾;院墙边的扼子花树苗湿淋淋的;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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