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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伤痕累累 [美]昆德伦 著-第5章

小说: 伤痕累累 [美]昆德伦 著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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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他又叫了一声。接着,他也许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他的秘密,想起了听到可怕的声响及叫声的一个个早晨。
  想起他父亲坐在桌旁拿着“巡警慈善协会”杯喝咖啡,想起我从外面跑回家,上楼冲淋浴,想起每个人都装作似乎一切正常。于是,他眼睛里发狂的火焰短暂地闪烁了一会儿便熄灭了。然后他会说:“意外事故?”
  我年复一年都这么掩饰。是意外事故。我出了意外事故。所谓意外事故,那就是我在酒吧里遇见了博比?贝内代托,又疯狂地爱上了他。自那以后,我又陷得一年比一年深。如果你认识我,你会注意到情况并非这样,只不过事实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种情况。外表上看,我很不错,有工作,有房子,有孩子,有丈夫,有笑容。没人看到我挨打。挨打确实是一种耻辱,它变成了仇恨。不只恨博比,也恨我自己,恨那个畏畏缩缩的我,居然连咖啡台上的遥控器也不敢拿,惟恐这又成他大发脾气的导火索。我记得,几年前的《每日新闻》里登有这样一则故事:有幢大楼的管理员用铁链将一个女人锁在大楼地下室里,然后什么时候愿意怎么她,就走下水泥台阶怎么她。我也一半生活在地牢里,时时留神台阶上的脚步声:我不需用铁链:我没有逃跑,因为我认为情况会好转,至少不会更糟。我没有逃跑,因为我希望我的独生子有个父亲,我有个家。我长期以来一直没有逃跑,因为我爱博比?贝内代托,没有人像他那样对待我。
  我想他清楚这一点。我使自己成了他所作所为的同谋,使罗伯特成了我的同谋。直到最后一次,我才知道我必须离开,才知道如果我告诉儿子,是我自己在黑暗中走进餐厅摔断了鼻梁,撞得眼睛青肿、嘴唇破裂,那一切将无可挽回。
  隐秘正在泯灭他的童真,泯灭我身上仅存的女性情感。我必须拯救孩子,也拯救我自己。
  “我们去哪里,妈?”在车站,他带着哭腔问。听到他没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一声不吭,而是像其他长途旅行的孩子一样正常,我既想笑,又想哭。其实他很清楚,我们在逃离他的父亲,要逃得远远的。我真想说,罗伯特,宝贝儿,心肝,我在救你出地牢,带你到不再需要有隐秘的地方去;也不能完全这么说。那时又会有不同的隐秘了。
  在美国,有人什么都愿做,给你刷房子、染脚指甲,为你挑衣服、看孩子。甚至在曼哈顿最好的私立学校里,如果你孩子有头虱,可以雇人抓蚤。有人能帮你逃离你丈夫,给你安排一处新房、一份新的工作、一种新生活、甚至新姓名。
  他们搞得很神秘,还说必须那么做才能保证你的安全。他们的头是个女的,名叫帕蒂?班克罗夫特。她常在电视上说:“我们连自己的名称也没有。”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虽然博比早已出门了,我仍觉得,跟她打电话时应悄悄地说,这是为了给她和我自己保密。帕蒂。班克罗夫特说过,有人会来帮你,你只要知道这个就行了。
  我低头看罗伯特,他弓身坐在长凳上,身子几乎一折为二,在玩随身带着的小电子游戏机。穿亮绿色衣服的日本武士向前冲,一脚踢向戴黑色面具的人,黑面人像锯断的树那样向后倒下。武士鞠了个躬。屏幕一角的得分在增加?罗伯特的呼吸像是刚跑过步,我捋捋他的黑发。他的头发剪得很长,而他的头却是窄窄的、尖尖的。他烦我这么做,头向一旁稍稍一侧,身子又倾向前去对付日本武士,短兵相接,将他们击倒。他是玩这些游戏的高手,他喜欢沉浸在这些尖细的电子声和闪亮的画面里。我妹妹格雷斯说,现在的孩子都这样。可我不得其解。我朝车站望去,看到一个穿套衫的小女孩,蹒跚着面带微笑对一个个陌生人摇手,她母亲跟在她身后五六步远处。罗伯特即使在小时候,也从没这样。格雷斯说,孩子生来就存在个性差异,罗伯特正如,他的名字那样严肃老成。可我不得其解。罗伯特三岁吋,有时会坐着,呆呆地看着前方,身体稍稍前后摇摆。我担心他患了孤僻症。当然,医生说他没有。“天哪,什么空穴来风!”博比曾这么说,伸手将孩子拎起,根本没注意那副小肩膀在抖动,像准备飞翔、准备逃亡的鸟的翅膀一样。
  “我们要出远门。”那天早晨我告诉罗伯特。
  “去哪里?”他说。
  “你会吃惊的。”
  “爸爸去吗?”
  如果我们运气不错的话,他不去,我心中有个声音在这么说,但嘴上却大声说:“他得上班。”
  罗伯特的脸上一片死灰色。这种死灰色时常出现,在经过一个糟糕的夜晚后的第二天早晨尤其可能出现,而头天晚上我与博比的声音一定很响。“难道因为这个你就要戴眼镜?”他说。
  “是的。”
  “样子很滑稽。”
  在车站,他的眼睛离开游戏机,抬头盯着我看,似乎竭力在想我是谁,因为我剪着陌生的发型,戴着眼镜,穿着飘逸的长裙。日本武士全死了。他贏了。他的眼睛很明亮。
  “告诉我,我们去哪里?”他又说了一遍。
  “过一会儿。会告诉你的。”我说道,好像我知道似的。
  “可以买口香糖吗?”
  “现在不行。”
  车站四周全是小商店、咖啡亭、廉价的首饰、快餐、报纸、书籍,像教堂里摆开了叫喊的杂货铺。车站播音员的声音有点英国口音。车站与机场不同,色彩过于庄严,过道过于简陋,灯光过于明亮。帕蒂?班克罗夫特两周前首次与我打电话时就说不要坐飞机。坐飞机容易被查出行踪。由她帮助逃跑的女人从不乘坐飞机:她们不是飞禽,是爬行动物,是求助者,是受难者。火车,公交车,轿车。还有就是保密。
  帕蒂?班克罗夫特到过我工作的医院,那是我初次见她。她当时说,她在全国有好几百志愿者,他们只熟悉彼此在电话上的声音,他们的共同点是出于各自的原因想帮助那些遭男人殴打的女人逃跑,为这些女人在新地方安排新生活,帮助她们隐姓埋名,在美国没有明显差别的广阔天地里重新开始生活。
  “那些被妻子殴打的男人怎么办?”那天曾有一个年轻的医生这样问。
  “别逗人发笑了。”帕蒂?班克罗夫特懒洋洋地说,她不愿理睬这样的问话。
  那天,她将自己的名片给了我,以防我在急救室里遇上不只是需要缝伤口和冰块,还需要逃跑、需要销声匿迹、需要永远离开家庭以挽救自己的女人。“护士是我最得力的一类介绍人。”她说。她握着我的手,神情严肃地看着我的眼睛。这是一张纯粹的名片,上而只有姓名和电话号码。没有头衔和地址,就几个孤零零的黑字。我将名片放在医院的存物柜里。我曾无数次拿起这张名片,但直到六个月以后,我才拨了上面的电话号码。她马上想起了我。“请把病人情况告诉我。”帕蒂?班克罗夫特说。“是我自己。”我的声音顿住了,带着羞愧的细语与悄悄声,“是我自己。”
  “上哪儿?”我曾在电话上问过她。两天后,有人开着沃莱尔到上曼哈顿地铁站接走了我们,而两周前博比又最后一次殴打了我。我的声音听上去陌生又僵硬。鼻子和下巴已差不多愈合,所以,只要嘴部动作不大,我感到的疼痛只不过是脸部中央有轻微的抽搐痛。
  “到了目的地你就知道了。”帕蒂?班克罗夫特说。
  “不知道去哪里我就不走。”我说。
  “那你就只好维持现状,原地不动了。”她说,“我们这样做是行之有效的方法。”我的手悄悄伸上去,捂了捂鼻梁,似乎在测试自己的决心。我感到磨牙处、后脑勺、整个脊梁都在疼痛。我感觉两腿间的血还在慢慢地流,就如我曾强迫自己忘却的东西又在涌现。“一周左右后出血就会停止。”
  诊所里的人说。多带些干净内裤吧,我心想。无论生活有多少可怕,归根结底也就是这些了。一把牙刷。电池。干净的内裤。这些小东西使你无法思考重大问题。遮瑕膏。
  泰诺①。自开始计划逃跑,我的脸色就有点黄中泛绿。博比大多夜里上班,我们很少碰面。
  “你走后再被你丈夫找到,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帕蒂?班克罗夫特问道。
  “他会杀了我的。”我回答。
  “如果你按我们说的去做,他就找不到你。”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车站有线广播在嘟嘟嘟、呜呜呜地叫。“妈,我想喝杯可乐。”罗伯特用孩子们提出请求时使用的慢吞吞的口气说道,好像大人喜欢他们这么说话似的。他把两手和游戏机放在膝部,斜仰着头,看着屋顶。
  “现在不行。”我说道。
  …
  ①  泰诺。一种治感冒的药片。

  一群穿公务装的人在通向铁轨的一个楼梯口排队。其中两人在用手机打电话。一个手拉漂亮拉杆拖轮皮箱的女人离开队列,朝咖啡亭走来,鞋跟在石头地板上发出敲击声。“Cafeau 1ait①,请。”那个女人对站在柜台后的女售货员说。
  她看了看手表,然后转过身,对我笑笑,低头看看地面,又抬起头。“你丢了车票。”她说道。她将她弯腰从地上拾起的一个信封递给我。
  “哦,不,我一一”
  “你把票丢了。”她又说了一遍,笑了笑,语气很肯定,我能摸到信封的一角,一个尖头碰到了我湿乎乎的手心。
  “高速列车!”站在楼梯口的一个穿制服的人在喊。于是,女人拿起咖啡,转过箱子,头也不回地朝楼梯走去。我沉重地跌坐在长凳上,打开信封。
  “天哪!”罗伯特嘀咕了一声。又弯腰开始玩他的游戏机。
  “什么?”
  “没什么。”他说。
  …
  ① 法语,意思是“来杯牛奶咖啡”。

  信封里有两张下午四点到巴尔的摩的高速列车车票。
  我看了看巨大的电子钟和墙上的时刻表。三点十二分,下一班高速列车就要到了。信封里还有其他东西:公共汽车票,驾驶执照,社会安全卡。我感到一阵迷茫,过了片刻才看到姓名:伊丽莎白?克伦肖,罗伯特?克伦肖。
  当帕蒂?班克罗夫特在电话里对我指手画脚时,我很不舒服,但此刻我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她至少有一件事照我意志办了:罗伯特必须保留自己的名字。
  而我成了伊丽莎白·丽莎·贝思·丽白·①伊丽莎白?克伦肖。面对自己在咖啡亭玻璃中的身影,我几乎相信了。
  那就是她,伊丽莎白·克伦肖?她有一头金色短发,一头顽童式女孩子的短发,是我在太阳快升起时,听到博比刚关门出去上班,用厨房里的剪刀和染发油在浴室里创造出来的。
  她戴着从药店货架上买的金边眼镜,清玻璃使镜片带上廉价的光泽,将镜片后的眼睛变成两团穿不透的眩光。伊丽莎白?克伦肖削瘦,骨架修长,肌肉坚实,因为弗兰妮?贝内代托十多年坚持跑步,因为恐惧使她在以往几年里吃不香睡不稳,一句话、一个声响、一个眼神都会使她不由自主地翻胃。“一身鸡骨头。”博比在我光着身子向我伸出手时常会这么说。
  那天上午,我费了点时间挑选该穿的衣服,习惯地想到常穿的衣服。我不很在乎衣服,不像博比母亲,她始终关注有没有减价的丝织物和毛衣。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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