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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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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麦德就始终站在我故事的交界处,弹刀微笑,如同骏马咴咴,他说出的一句话、二句话,句句都像是对我说的话。他说,万事不必焦虑,再大无非天大。天若有边际,事情就会有解决。
  金贵站立在小街上的造型,就是来解决事情的样子。他好像已经在那儿站了很久了,其实也就是一小会的时间。而且他也可能没有停过脚步,而是一直地走着,自顾自地走着,走得很慢,好比某个人说话,听起来字斟句酌,而其实心意已决。哦,这是我的记忆,金贵是在我的记忆中走着的。记忆就这么可怕,把快的变成了慢的,又把慢的变得更加慢了。太阳那么毒,金贵的汗水把自己的衣服都湿透了,都有点像潜水衣一样沉重了,像古代的甲胄一样笔挺了,可他还是只管走去,什么都不理会。他接近的目标,当然就是陶陶和阿利了。
  在陶陶和阿利的前边,站着一个胖乎乎的家伙,一个好心肠的男生,他举着一串烤糊的鸡屁股递给金贵。就是从前包京生喜欢吃的那种鸡屁股,还流着油,焦黄焦黄的,竹签子头上还在冒着火。包京生不在了,可他对鸡屁股的爱好却流传下来了,成了大家的爱好了。金贵接过来,像个有文化的城里人那样,说谢谢,谢谢。就大口大口地把鸡屁股啃了起来。他的嘴巴啪搭啪搭地响,油脂从嘴角滴下来,滴到地上和他的陆战靴上。胖乎乎的男生没说什么话,但他的样子在告诉我们,什么话都好说,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说嘛。
  金贵把鸡屁股啃完了,竹签子一直捏在手里。他走到陶陶和阿利的跟前,却不看陶陶。他说,阿利,好兄弟,你可波可以请我去吃一顿白果呢?我是一个乡巴佬,能去吃一顿白果,我就有个东西垫底了,是波是呢?
  阿利冷笑一声,阿利说,你想吃白果么,如果我们去吃,你可以跟着我们去,就算白果给你垫底,你给我们垫底吧。可我们不去白果。阿利侧脸看看陶陶,意思是陶陶,你说是不是呢?
  但是陶陶没有说话。
  金贵却笑起来,他说,阿利啊阿利,你一个百万富翁的儿子,怎么也跟我这个乡巴佬一样贱呢?你请人家去吃白果,人家波去,你还引以为荣,津津乐道。我们乡下人爱说一句话,打狗欺主。人家把你当作了狗,还叫你爸爸也丢尽了脸,你跟我这个乡巴佬凶,逞什么英雄呢?
  阿利嘴皮哆嗦着,连胸脯子都在一起一伏的。他犹豫了一小会,扬手朝着金贵扇了一耳光。但他的右手被金贵的左手挡开了。金贵说,扇我的耳光算什么呢,我波过替你说了心里话,出口恶气罢了。
  阿利又看看陶陶,陶陶把一只手放进书包摸了一摸,又拿了出来。书包沉沉的,放着那个狠家伙。
  先前那个胖乎乎的男生又踱过来,手里拿着一把竹签子,全串的是鸡屁股。他笑嘻嘻地说,金贵,你不要开口乡巴佬、闭口乡巴佬,我们五百年前哪个不是乡巴佬?你不当自己是乡巴佬,谁把你当乡巴佬。吃吧吃吧,吃吧!
  金贵刚接过鸡屁股,陶陶啪地一响,开了一罐可乐,塞到金贵的另一只手上。喝吧,陶陶很和蔼地说,吃了喝了,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有什么事情,再回学校说,啊?
  金贵灌了一大口可乐,把嘴里嚼碎的鸡屁股冲下肚子去。他说,学校,学校是说话的地方啊,你在学校和我说过几句话?
  阿利突然当胸给了金贵一拳,他说,妈的×,谁给你说话,正眼看你就是瞧得起你了,你给脸不要脸!说着,他又是一拳,又是一拳。拳头打在金贵的胸脯上,就像打在水桶上一样,发出咚咚咚的空响。金贵手里拿着吃的,竟然没有避开。阿利出手也够狠的,像把积了几百年的恶气都使在拳头上。金贵的身子摇晃着,总算没有仰天倒下去。陶陶说,够了,阿利。但是阿利又打了两拳才住手,我看出来,阿利在表示,我就是要我行我素呢。
  金贵慢慢缓过气来。阿利的拳头击在他的胸口上,气往上涌,把血都从嘴角濡了出来。我实在看不过去,就过去递给金贵一叠纸巾。金贵的双手还拿着东西,他勉强地笑笑,说,风子,你波给我擦擦?
  我把手伸到他的嘴角给他擦了擦,血擦在雪白的纸巾上,竟然是酱色的,像番茄酱,像电影里的道具血。我说,金贵,你何苦呢?金贵动了动嘴唇,还没有说话,阿利已经把我的手拉开了。他说,风子,是我的朋友就不要站在乡巴佬那一边。
  我说,阿利,你说谁是乡巴佬呢,我只晓得这里没有一个叫乡巴佬的人,你是吗?不是,那当然不是,可你的名字也不叫公子哥儿,对不对?
  风子,陶陶瓮声瓮气地说,风子,男孩子的事情你弄不懂,你走吧。
  我说,我要是不走呢?
  朱朱过来拉拉我的手,说,我们走吧。走吧。
  陶陶说,你不走,不走就不走,我们还能怎么样?
  我忽然冷笑了一声,我都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冷笑。我说,我们,谁是我们啊?就是你和阿利吗?
  陶陶摇摇头,他阴森森地说,所有的人。你除外,还有,陶陶朝着金贵努努嘴,说,他也除外。
  朱朱怯怯地望着陶陶,她说,那我也除外吧,我不怕你。
  我说,朱朱,你为什么要说怕呢?他陶陶又算什么,牛皮吹破了,也就是会说几句洋腔洋调嘛,还不敢光明正大……
  陶陶的胸脯一起一伏,他咬着牙,总算是忍住了。人群都慢慢聚拢来,围在陶陶的身后边,他们的手里还拿着竹签,嘴里也还在嚼着。陶陶朝着他们稍稍侧了侧身子,说,别让他扫了我们的兴,对不对?
  第一个应声跳出去的人,居然是那个胖乎乎、好脾气的男生。他不用手也不用脚,而是抱紧双臂,埋了头,用整个身子向着金贵撞过去。
  金贵如果侧身一让,那家伙肯定要扑个空,摔翻在地。但是金贵没有,金贵的手里还拿着鸡屁股和可乐,他也不让,也不退,迎着撞来的身子,也硬邦邦地撞了上去。只听得澎地一声闷响,胖乎乎的男生就慢慢地软了下去,娘们似的屁股稳稳地坐在滚烫的路面上,不哭不闹,非常安静地坐着,就像一摊黄泥巴。
  金贵身上的汗水从衣服里面浸了出来,迷彩服染出圈圈点点的汗迹,汗迹又迅速被正午的热风吹干,成了银色的盐霜。他的手里还握着吃的东西,鸡屁股和可乐。他喘了一口气,似乎是调匀了呼吸,然后接着不紧不慢地吃起来。他很认真地嚼着、喝着,他的喉头在均匀地蠕动。忽然,人群中有个女生啪啪啪地拍起巴掌来,起初是稀稀落落的,后来就越来越响亮了,简直就像潮水在冲刷闸门。
  阿利愣愣地看了看金贵,蹲下去,把两手捂在脸上,呜呜地哭了起来。陶陶抓住阿利的头发,一把就把他提了起来。阿利大叫一声“不”,惨烈得像要撕破了肺腑。但是陶陶硬把他提起来直直地立在自己的身边。陶陶笑着,用空余的那只手指着金贵,骂了一句英语,然后自己翻译了一遍。他说,小丑扮靓只会更加丑陋,乡巴佬装酷只会徒增可笑。金贵,我看你还是去建筑工地最合适。
  陶陶说完,也是一片掌声和喝彩。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陶陶在我们中间说英语,说得轻松、随便,就像用我们的方言说油盐酱醋。如果说陶陶在老外面前像一个明星,那么现在陶陶已经成为陶陶了,一个理所应当的今天的陶陶。
  陶陶一只手放进裤兜,一只手打了一个响指,立刻就有五、六个男生向金贵围过去,动手要拉要推,骂着妈的×,还摆不平一个乡巴佬!
  但是金贵没等他们碰到自己,抢上一步,一口啐在陶陶的脸上。那不仅仅是唾沫,还有可乐、酱色的血和染成酱色的鸡屁股残渣,陶陶的脸立刻成了一张丑陋的脸谱。
  金贵大声叫着,乡巴佬都晓得欺人不要欺上脸,老子今天欺到你脸上了,你还要找别人代劳啊?!
  所有的一切,我们所能看到的,听到的,都安静得不得了了,只有烧烤摊上的火在呼呼地燃烧,树叶在风中翻卷,我们的呼吸在被放大、放慢,和慢慢地拉长。朱朱扯了一叠纸巾递给陶陶,陶陶接过来,慢慢地擦着自己的脸,有些地方擦不下来,就变成了脸谱上的油脂。他又拿手指梳理了一小会儿头发,头发柔顺地从中分开,中间犁出一道优雅的山谷。然后,陶陶朝地上啐了一口,竟是殷红的血水。他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
  就在这时,后门洞里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很压抑地叫着陶陶陶陶陶陶……但是没有人理会,因为陶陶突然一脚踩在了金贵的脚背上!也就是说,一只陆战靴踩在了另一只陆战靴上,踩得如此突然,如此的狠命,谁都没有料到陶陶会来这么一脚!金贵惨叫一声,弯下身子去,徒劳地要去捧起自家的脚背。
  只有我听出了那个呼唤陶陶的人是谁。我悄悄转头望了一眼,在浓密的荫影中,在后门的铁栅栏后,站着一个穿湖绿色吊带长裙的女人。她就像关在牢狱里的囚徒,攥着栏杆叫着陶陶陶陶陶陶,……但除了我,没有谁回头看她一眼。

  第三十章 靴子和拳头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其实就差不多该说剧终了。这类上学、放学、斗殴、打架的狗屁事情,哪一拨中学生都相差无几。你听多了,也觉得无聊透顶极了吧?真的,真的很没什么意思的。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就是这么没意思过来的,你让我讲,除了这个,我还能讲什么呢?老师、校长、班干部,从小就在给我们归纳意义,就像归纳一串数字的方程。可我们还是不晓得,什么才是有意义?我曾经请教宋小豆,就是我不断提到的班主任,请她举例说谁的生活是很有意义的?她一口气用中英文举了很多名字,可所有的名字都是死人,或者
  远天远地的人。我没有追问她,那么您呢,老师?这个问题会让她尴尬的,除非她只用英语回答,回答了等于不回答。
  我还请教过一位历史老师,他是前来应聘试讲的男人。我说,某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姓什么,你们讲的历史怎么全是那么有意义啊? 历史真的是这样吗?一千年之后,人们看我们的历史也是很有意义的吧,可我怎么觉得很无聊?
  那位某老师沉思了一小会儿,他说,我用一小时讲了一千年的事情,这些事情当然都很有意义啊。不过呢,被减去这一小时的一千年,可能真是很无聊,所以它们就被忽略了。其实你比我乐观啊,你的生活,我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你还在指望它们进入历史呢,是不是?然后,某老师笑起来,他说,你问了一个很幼稚的问题,也是我听到的最可爱的问题。
  后来,某老师就再没有出现过,因为他没有通过试讲,也就没有被聘用。他永远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他本来就属于注定要消失的人。
  当陶陶死命一脚踩上金贵的脚背时,金贵惨烈的喊叫就像刀子一样,把我们的心肺都捅破了。对于那个寂静的正午来说,这一声惨叫,这两个男孩,都成了让我们铭心刻骨的主人公。但是,在我给你讲述这一切时,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就像沙从麦麦德的指缝中流下去,再被风吹向四面八方。麦麦德说,让沙子留在沙子中吧……
  我不懂麦麦德的意思,但我还是记住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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