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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牛 作者:莫言-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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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大爷将小鲁西交到一个看热闹的人手里,从另一个看热闹的人手里将大鲁西
牵过来。杜大爷眼巴巴地看着老董同志,老董同志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牵着大鲁
西往前走。杜大爷就牵着大鲁西往前走。大鲁西与小鲁西一样不愿意往前走。我心
里替它着急,大鲁西,你为什么不往前跑呢?你难道看不到小鲁西的下场吗?老董
同志一声不吭就弯下了腰。麻叔也不看表了,直着眼盯着老董同志看,我们脚步不
由自主地都跟着老董同志往前走。我们看到一个灰白的牛蛋子落在了滚烫的浮土上
抽搐。我们紧接着看到老董同志手里托着一个牛蛋子、嘴里叼着那柄柳叶刀站直了
腰。我们听到麻叔拍着大腿说:“老董,我服了你了!我他妈地口服心服全部地服
了你了!您这一手胜过了孙猴子的叶底偷桃!”
    老董同志将大鲁西的两个蛋子拿到柳树下与小鲁西的两个蛋子放在一起,回转
身,用血手指将黑边眼镜往上戳了戳,然后扬扬下巴,示意杜大爷将双脊牵过来。
杜大爷可怜巴巴地看看麻叔,说。“队长,不留个种了?”
    麻叔说:“留啥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们看住它,可你们干了些什么?只
怕母牛的肚子里都怀上这个杂种的犊子了!”
    老董同志将柳叶刀吐出来,吃惊地问:“怎么?这头牛与母牛交配过?”
    我急忙插嘴道:“我们队里的十三头母牛都被它配了,连它的妈都被它配了!”
    杜大爷训我道:“你一个屁大的孩子,插啥嘴?你知道母牛从哪个眼里撒尿?”
    我说:“我亲眼看到它把队里的母牛全都配了。这事只有我有发言权。杜大爷
只看到双脊配它的妈。他以为给它把前腿拴起来就没事了。所以他让我看着牛他自
己蒙着羊皮袄躺在沟崖上晒着太阳睡大觉。热闹景儿全被我看到了。大鲁西和小鲁
西也想弄景,但它们的小鸡鸡像一根红辣椒。它们往母牛背上跳,母牛就回头顶它
们。双脊可就不一样了,它装做低头吃草,慢慢地往母牛身边靠,看看差不多了,
它轰地就立起来,趴在了母牛背上,我用鞭杆子戳它的屁股它都不下来……”
    我正说得得意,就听到麻叔怒吼了一声,好像平地起了一个雷。
    我打了一个哆嗦,看到麻叔的麻脸泛青,小眼睛里射出的光像锥子一样扎着我。
    “我们老管家几辈子积德行善,怎么还能出了你这样一块货广麻叔一巴掌将我
扇到一边去,转过脸对老杜说:“牵着往前走哇!”
    老董同志说:“慢点慢点,让我看看。”
    老董同志弯下腰,伸手到双脊的后腿间摸索着。双脊的腰一拧,飞起一条腿,
正打在老董同志的膝盖上。老董同志叫唤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麻叔慌忙上前,把老董同志扶起来,关切地问:“老董同志,要紧不?”
    老董同志弯腰揉着膝盖,咧着嘴说:“不要紧,不要紧……”
    杜大爷拍了双脊一巴掌,笑眯眯地骂道:“你这个坏蛋,怎么敢踢老董同志?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老董同志瘸着一条腿,跳到小季家屋山墙的阴凉里,坐在地上,说:“老管,
这头牛不能阉了!”
    麻叔着急地问:“为什么?”
    老董同志说:“它交配太多,里边的血管子粗了,弄不好会大出血。”
    麻叔说:“你听他们胡说什么?!这是头小牛,比那两头还晚生了两个月呢!”
    老董同志伸出手,对麻叔说:“给我。”
    麻叔说:“什么给你?”
    老董同志说:“手表给我。”
    麻叔抬手看看腕上的表,说:“难道我还能落下您的手表?!真是的!”
    老董同志说:“我没说你要落下我的手表。”
    麻叔说:“老董同志,我们把您请来一次也不容易,您听我慢慢说。咱们这里
不但粮食紧张,草也紧张,要不寒冬腊月还能去放牛?就这些牛也养不过来了。牛
是大家畜,是生产资料,谁杀了谁犯法。杀又不能杀,养又养不起。去年我就对老
杜说,如果你再让母牛怀了犊于,我就扣你的工分。谁知道这家伙让所有的母牛都
怀了犊。老董同志您替我们想一想,如果不把这个家伙阉了,我们生产队就毁了。
我们去年将三头小牛扔到胶州集上,心里得意,以为甩了三个包袱,可还没得意完
呢,它们就跑回来了。不但它们跑了回来,它们还带来了两个小牛,用棍子打都打
不走。我们的保管员用棍子打牛还被人家告到公社革委会,硬把他拉到城南苗圃去
办了一个月的学习班——宁愿下阴曹地府,不愿进城南苗圃——说他破坏生产力,
反革命,打瘸了一条腿,至今还在家里趴着……”
    老董同志打断麻叔的话,说:“行了行了。老管,您这样一说,我更不敢动手
了,我要把这头牛阉死,也要进城南苗圃学习班。”说完,抓起一把土搓搓手,站
起来,瘸着腿,走到自行车前,蹬开支架就要走。
    麻叔抢上前去,锁了老董的车,将钥匙装进口袋皇,说:“老董,你今天不把
这头牛阉了你别想走!”
    老董同志脸涨得青紫,嘴唇哆嗦着起了高声:“你这人怎么这样?!”
    麻叔笑着说:“我这人就这样,您能怎么着我?”
    老董同志气呼呼地说:“你这人简直是无赖!”
    麻叔笑着说:“我就是个无赖,您怎么着?!”
    老董同志说:“这年头,乌龟王八蛋都学会了欺负人,我能怎么着您?贫下中
农嘛,领导阶级嘛,管理学校嘛!”
    麻叔说:“老董同志,您也别说这些难听的话,您要是够朋友,就给我们把这
个祸害阉了,您要是不够朋友,我们也拿您没办法。但是您的手表和自行车就留给
我们,我们拿到集上去卖了,卖了钱去买点麦穰草喂牛,把人民公社的大家畜全都
饿死,也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老董同志说:“老管你就胡扯蛋吧,饿死牛与我有屁的关系?”
    麻叔说:“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全公社的牛都饿死了还要您们兽医站干什么吗?
还要您这个兽医干什么,人民公社先有了牛,才有您这个兽医。”
    老董同志无可奈何地说:“碰上了你这号的刁人有啥办法?怪不得人家说十个
麻子九个坏,一个不坏是无赖!”
    “随您怎么说吧,反正这块形势就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干不干都随你。”麻
叔笑嘻嘻地说着,把手腕子夸张地举到耳边听着,说:“好听好听,果然是好听,
一股子钢声铜音儿!”
    老董同志说:“你把表给我!”
    麻叔瞪着小眼,说:“您有什么凭据说这表是您的?您说它是您的,但您能叫
应它吗?您叫它一声,如果它答应了,我就还给您!”
    老董同志恼怒地说:“今日我真他妈地倒了霉,碰上了你这块滚刀肉!好吧,
我阉,阉完了牛,连你这个王八蛋也阉了!”
    麻叔说:“阉我就不用您老人家动手了,去年春天我就让公社医院的快刀刘给
阉了。”
    老董同志摸出刀子,说:“麻子,咱把丑话说到前头,这头牛要是有个三长两
短,你可要负完全彻底的责任!”
    麻叔说:“有个屁的三长两短?那玩艺儿本来就是多余之物!”
    老董同志扬起脸,对我们说:“广大的贫下中农同志们作证,我本来不想阉,
是麻子硬逼着我阉的……”
    麻叔说:“好好好,是我逼着你阉的,出了事我承担责任。”
    老董同志说:“那好,你说话可要给话做主。”
    麻叔说:“老先生,您就别啰嗦了!”
    老董同志看看双脊,双脊也斜着眼睛看他。老董同志伸着手刚想往它尾后靠,
它甩了一下尾巴就转到了杜大爷背后。杜大爷急忙转到它的头前,它一甩尾巴又转
到了杜大爷背后。杜大爷说:“这东西,成了精了!”
    老董同志看看麻叔,说:“怎么样?麻子,不是我不想干。”
    麻叔说:“看刚才那个吹劲儿,好像连老虎都能骟了,弄了半天连个小公牛都
治不了!把刀子给我,您到一边歇着,看我这个没上过兽医大学的老农民把它阉了!
您哪,白拿了国家的工资!”
    老董同志脸涨得青紫,说:“麻子,你真是狗眼看人低!老董我今天不阉了它
我就头朝下走回公社!”
    麻叔说:“您可别吹这个牛!”
    老董同志也不说话,弯下腰就往双脊尾后靠。它不等老董靠到位,就飞快地闪
了。老董跟着它转,它就绕着杜大爷转。牛缰绳在杜大爷腰上缠了三圈,转不动了。
杜大爷鬼叫:“毁了我啦……毁了我啦……”
    老董趁着机会,将双手伸进了双脊后腿间,刚要下手,小肚子就挨了双脊一蹄
子。老董同志叫了一声娘,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然后双脊又反着转回来,尾巴梢
子抡起来,扫掉了老董同志的眼镜。老董同志毕竟是常年跟牛打交道的,知道保护
自己,当下也顾不了眼镜,一个滚儿就到了安全地带。麻叔冲上去,将老董同志的
眼镜抢了出来。几个人上去,将老董同志扶到小季家山墙根上坐定。老董同志小脸
蜡黄,憋出了一脑门子绿豆汗。麻叔关切地问:“老董同志,不要紧吧?没伤着要
害吧?”
    老董同志不说话,好像连气儿也不敢喘,憋了半天,才哭咧咧地说:“麻子,
我日你老娘!”
    麻叔充满歉意地说:“真是对不住您,老董同志。不阉了,不阉了,走,到我
家去,知道您要来,我让老婆用地瓜干子换了两斤白酒。”
    老董同志看样子痛得轻点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了半包揉得窝窝囊囊的烟,捏出
一支,战战抖抖地划火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憋了足有一分钟才把吸进去的烟从
鼻孔里喷出来。
    “真是对不住您,老董同志,”麻叔将黑边眼镜放在自己裤头边上擦擦,给老
董同志戴上,然后摘下手表,摸出钥匙,说:“这个还给您。”
    老董同志一摆手,没接手表和钥匙,人却忽地站了起来。
    “哟哈,生气了?跟您闹着玩呢。”麻叔道:“走吧走吧,到我家喝酒去。”
麻叔说着,就去牵老董同志的手,同时回头吩咐杜大爷,“老杜,你把牛拉回去吧
广然后又对我说:“罗汉,把那四个牛蛋子捡起来,送到我家,交给你婶子,让她
炒了给我们下酒。记住,让她把里边的臊筋儿先剔了,否则没法吃……”
    遵照着麻叔的吩咐,我向柳树下的牛蛋子跑去。杜大爷眼睛盯着柳树下的牛蛋
子,拉着牛缰绳往前走。这时,我们听到老董同志大喊:“慢着!”
    我们都怔住了。麻叔小心地问:“怎么了,老董同志?”
    老董同志不看我们,也不看麻叔,眼镜后的青眼直盯着双脊后腿间那一大团物
件,咬着牙根说:“奶奶个熊,今日我不阉了你,把董字倒过来写!”
    麻叔眨眨眼睛,走上前去扯扯老董同志的衣袖,说:“算啦算啦,老董同志,
您这么有名的大兽医,犯不着跟这么头小牛犊子生气。这一蹄子蹬在您腿上,我们
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难受了;它要是一蹄子蹬在您的蛋子上,我们可就担当不起了……”
    老董同志瞪着眼说:“麻子,你他妈的不用转着圈子骂我,你也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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